聚散有時,生死有時:《TIME》中的「離」境
3月
28
2024
TIME(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林峻永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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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黃名樺(東海大學表演藝術與創作碩士學位學程學生)

《TIME》,正如其名,是一部描繪「時間」的作品,由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與高谷史郎(Shiro Takatani)共同操刀而成,前者設計聲音,後者設計視覺,並選用夏目漱石(Natsume Sōseki)《夢十夜》(Yume Jūya)、能劇《邯鄲》、《莊周夢蝶》作為文本架構,為觀眾建立出一個游離於時間之外、日常之外的空間。

「庭有枇杷樹,余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數百年前,明代散文家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中道出物是人非的感慨,斯人已逝,只好將思念寄託於景物,在餘生中時不時發酵。種種回憶如夢一場,短暫而虛幻,卻得以跳離時間線性,使夢中人既存在於生者的過去,亦存於現在,乃至未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已過百年了啊。」有別於前者對昔日時光的緬懷,數百年後,日本文學家夏目漱石在《夢十夜》的〈第一夜〉中藉由一個承諾,提出自身對時間、死亡、情感的描繪。故事中女人即將逝世,卻已經開始期待回歸,彷彿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旅程的開始。等待過程中,主角時而懷念時而動搖,紅色日頭周而復始,最終確實等來另一個美麗事物的回歸。直到此刻,主角才驚覺百年已過。

寥寥數語,便道出人世間最尋常的悲歡離合,許是在記憶中緬懷,許是期待輪迴中再次相遇。田中泯(Tanaka Min)用其舞踏肢體演繹文本,我作為此刻的觀者與生者,感受文字與肢體意境逾越了舞台界線,與記憶中已逝時光共鳴。

《TIME》中的時間似乎不再是永遠向前的線性,而是在七十分鐘的演出中凝結於劇場空間,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雋永、漫長。然而,當時間失去其線性,遺留下的「時間」又是何物?如何感知?如何理解?或許正是坂本龍一與高谷史郎保留給觀眾詮釋的餘地。

相遇等來離別,夢境迎來清醒,反之亦然。總觀世間萬事萬物,大多遵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常理。對我而言,《TIME》正是一個述說「離」的故事,既是〈第一夜〉主角與女子的生離,也是《邯鄲》中盧生與現實的抽離。

與此同時,投影幕與水鏡也形成微妙對比,同樣是映照事物的存在,機械來自工業;水源於自然。當投影幕被置於舞台中央,透過攝影機將舞者動作投至銀幕,對比放置於舞台地面上的水鏡,人工造就的美與自然創造出的境界結合,即便本源截然不同,卻與此刻、此地,共構出日本美學中寂寥蕭瑟的意境。這是基於技術考量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的期許象徵?在二十一世紀當代,工業充斥於日常,自然環境的衰弱早已無法視之不見,如何在進步與維護中取得平衡,是眾生必須思及的命題。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自然界的繁榮興衰,彰顯出人類的存在何其渺小。肉體隨著時間死亡,花草樹木與眾多生靈亦逃脫不了同等命運,但自然界與生俱來的循環系統不會讓死亡僅此而已,其死亡往往牽動另一物的新生。屬於人類的死亡又將如何循環?當《TIME》走向尾聲,雨幕落下,滴答聲在寧靜的劇場空間響起,笙似乎在牽引田中的腳步,讓海浪將老者吞噬。此後,宮田真弓(Miyata Mayumi)再次踏上水鏡,她穿著白色連身裙,演奏著笙,如最初慢悠悠地行走,卻已非最初,舞台上只留下沉重、空虛的身軀。直到演員現身謝幕,觀眾宛如從夢中抽離,為這部坂本龍一留給世間最後的作品獻上熱烈掌聲。無論是〈第一夜〉中恍然已過的百年還是《邯鄲》的五十年如一夢,都隱約透露出時間的不可控性,人們如何在不可控的時間以及不可知的死亡中找尋到心之所向,也許是終其一生都需探究的命題。

《TIME》

演出|聲音暨概念:坂本龍一/視覺設計暨概念:高谷史郎/舞者:田中泯、石原淋/笙演奏家:宮田真弓
時間|2024/3/8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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