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無垢舞蹈劇場「天、地、人」三部曲最終章的《觀》,延續其「儀式劇場」之一貫風格,論述天地間之人、鬼、神無有界線,共枯共榮無限循環的永恆狀態。此永恆狀態源於常民文化、神話傳說及遠古記憶三位一體、相互建構的景況。記憶與文化、痕跡與表象互為表裡,體現於舞台上高度凝練、沈緩且無限延長的戲劇動作中。
《觀》所呈現者,屬性絕美,氣力穩重。開場時,半透明之藍綠色澤布幔自天而降,布幔後的舞台空間深不可測,彷若幻境,前方燭火闌珊,身著赭紅之鼓手於舞台兩側棲身坐下,寂靜中,幽遠的擊鼓聲傳來,整個劇場瞬間進入了另一種時空。之所以論另一種時空,乃源於無垢獨特的身體語彙。極限緩速的動作方式,叩問表演者非凡的耐心與毅力,也考驗觀眾看戲關注力量的持久力。由於動作極緩,舞台上的物事逸出常軌,呈現迥異於現實的另一種時空,並以此斷裂正規(normatized)的日常節奏。極緩速代表的是空間的無限延展 (從相對論而言),《觀》以此無限延展的空間感,以及岔出正規的時間感,創造其天人合一、萬物生滅的觀視。
《觀》的視覺是「超美感 (hyperbeautiful)」的,精準化一、毫無瑕疵的群體動作,以及乾淨整潔,甚至帶有一絲時尚況味的舞台佈景,燭光搖曳,倒映在黑膠上有如暗夜河光粼粼波動,使得台上的戲劇性物事早已超出對於某種儀式或神話的單純再現,而是轉化為指涉這些物事的「符號」。於是《觀》的價值,不在於轉介文化,而在於體現此符號背後所承載的巨大意義高原:這樣的「東方語彙」源於何種文化脈絡?無垢的身體美學何以具備感動無數歐美觀眾的渲染力?刷白、蜷縮、顫動不已的身體與日本舞踏詭奇身體如何呼應?台上超質精美的儀式事件又如何與台下瘋狂野放的草根實踐形成連結?
泰半皆完美對稱的劇場調度,使整齣表演的視覺呈現十足的和諧與穩定,但也同時創造出某種「雙生」/「分身」的異象奇觀 (uncanny spectacle),在這個奇觀當中,個體性消融了,人體有如蟻兵,順勢而動,身體與「任務」相連,因任務而存在。舞台上的肢體實踐,因此真正趨近「心外無法」的佛學概念。無垢所創造的大千世界中,碩大的人形與個人意志或許不再重要,重要者反而是人融於天地之間的過程。對稱的畫面或許刻意,卻精準地抓出這齣作品所要傳達的「非個人」及「非單一」,萬物源於母本與副本交相作用,一切始於「二」。
《觀》與蔡明亮《玄奘》或許異曲同工:兩齣戲皆以緩速造就某種練身與修心之道,然而前者以極緩速的穩定肢體動作及渲染力豐沛的鼓聲、吟詠及佛唱貫徹全場,後者則少有慢動作亦少有配樂,重點在於一般速度的日常動作 (行走、食飲、睡覺) 及大量的空拍與留白。雖然所用方式各異,兩齣戲都展現了對於個人與天地之間關係的渾厚反思。
《觀》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4/09/2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