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著名的空緩美學,加上《觀》的總長兩小時無中場,包廂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心雜念紛飛,不知漫長的兩小時會否坐立難安。直到第一聲大鑼出現,心漸定了,隨著大鑼聲漫布空間,與其說受鑼的音場震懾,更多其實是奏鑼者賦予器樂的呼吸安定了場域。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意外的,彷彿彈指。
須彌山相傳在古印度神話中,位於小世界的中央,一小世界是一大千世界的一部分,而一大千世界是由百億個小世界組成。在佛經中則是藏有各種金銀珠寶的妙山,後比喻高大、廣博。《維摩經˙不可思議品》「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芥子作為一顆種子,與高大廣博的須彌山,究竟如何相容? 除了一切現象唯心所現的禪意外,也許從時間、空間可以看出些端倪,如同大自然將奧秘深遠的生死之意,用一朵花開花謝的時空映現。
都說無垢的身體美學空緩,細究空緩二字,應該互為因果,若假設「空」由「緩」的具體物理狀態所達致,那麼為何要緩? 大概像是一朵花開,除非細細觀察,否則總是他開了,我們才驚豔,覺察自己在時間之流中無意識地度過,生死常常也在這瞬間而已。這些變化,多不會在大起大落的狂飆速度下前進。所以當我們以為台上禾神還曲膝緩行,也許瞇個眼、恍神一下變化不會太大,但彷彿轉眼,鷹族武士就在舞台後方現身了。
除了緩行牽動著《觀》整體的時間流,舞者身體細節上的處理,也透過「緩」而達極致。先不論無垢身體所強調的中軸是否能或如何能達致身體與意識上「空」的狀態。就具體細節上來說,動作的極簡、極沉,必須在高度凝練的專注力下運行,更因極緩,方能細緻經營,否則舞者屈膝躬身地朝後默移入場,差一個角度,可能就撞幕了;差一秒呼吸,手鈴聲就不整齊了。身體在這高度凝練專注力的運行下,意識上的「空」得以可能;屈膝、躬身、蹋腰、擰轉等濃稠身體密度所積澱的層層幽緩與生理之痛得以昇華,也才能在那白鳥手指的顫動中,迸發了生命曾經刻骨的存在,如太極導引「氣發於手指」的狀態,顯現了那不可見的氣也好、生命也好。
時空其實是同一件事情,無論迴旋或線性時間,沒有時間之流,空間難以展開,事件難以發生。然而,時間之流容易被忽略,常須藉助可見的空間延展方察覺其演進。在《觀》中,時間之流以兩種簡約的空間狀態展開:垂直觀眾席綿延入上舞台頂端的中線,以及平行觀眾席貫穿左右舞台的橫軸,以此兩種路線交疊重複出現,劃出了兩種時間意識的象徵:主觀與客觀,然而主客觀時間並非全然二分,更多時候是交疊著演進。
所以,彷彿聽著遠古寓言敘事般,白鳥與黑鳶跋山涉水(跨越舞台)、走了好久好久(三條橫幅白綢),終於相會。兩人從遠方到觸身,高密度感知彼此的張力從未間斷,也因此彷彿將鏡頭一下子由遠zoom in,將遠觀的時空凝聚回相遇的那一刻。
鷹族兄弟分立中線上下兩端的對峙,從未觸身、從未移動,彼此之間高張力在極低重心、極大幅度旋腰中顯現。既然發功到這般,為何無法交身? 也許兩人根本對鏡而戰,從頭到尾是與自心的戰爭。
而開頭與結束,女舞者將石頭拾入缽中,像是自心遙遠的記憶中,挖掘一段段刻骨的故事開始演現,當記憶延展完畢後,該放下的終將放下,終將積澱如石。如同贏得勝利的鷹族武士,即便是與當下的自己對戰,最終還是隨著時間之流走向上舞台,歸回遙遠記憶。日復一日,生命不就在這兩種時空意識下,交纏打滾著前進著。
彈指之間,芥子就納了須彌,人世間的一台演出,納了亙古時空累世劫。林麗珍與無垢舞者們以簡約卻凝練的時空觀、身體美學,蘊含生命不可言說的默會奧義,再以《心經》作結,據說《心經》是最溫和的一種經文,眾生喜歡聽、喜歡親近,也能助眾生早些了悟生命、脫離輪迴。如此,若說編舞家林麗珍是溝通玄冥與人世的巫,應該不為過吧?
《觀》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4/09/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