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邊界的穿越:《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的身體變形記
8月
20
2025
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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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佳玟(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有些門的存在,不是為了通過,而是為了提醒我們阻隔的存在。

當愛麗絲的手電筒光束在黑暗中游移,我們才得以看見投影牆面的裂縫忽隱忽現。雅絲敏.瓦迪蒙(Jasmin Vardimon)《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的每一個場景,便是如此充滿隱喻。韋瓦第《四季》協奏曲中〈夏〉樂章的熾烈音響轟然響起,急促墜落的音符如驟雨般密集敲擊,弦樂群的顫音模擬著夏日炎熱空氣的躁動,獨奏小提琴時而高亢激昂地刻劃雷電交加的激烈,時而轉為舒緩的旋律線條勾勒午後微風的涼意,不僅為即將躍入舞台的舞者提供了強烈的節奏驅動力,也為觀眾織就了期待與不安並存的心理狀態。更重要的是,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一、裂縫中的光影:身體與空間的初遇

演出開場便建立了身體與空間關係的獨特體驗。手電筒的光束成為愛麗絲身體延伸的觸角,在黑暗中摸索存在的邊界。我跟隨愛麗絲探照的光束緩緩游移,聚焦於投影牆面上忽隱忽現的裂縫,穿梭在現實與夢境的模糊界線間。那束光不僅在破碎的表面紋理中持續延伸,更化為一條象徵意識穿越的引導路徑。

愛麗絲被門板上浮現的眾多的手所吸引著。這些手如水草觸手般波動搖擺,將她溫柔地包圍吞噬。手的姿態在她身上游移變換,時而像是斷肢分離的異質存在,時而又像是從愛麗絲自身長出的延伸肢體。在抒情音樂的環繞中,這個場景如同小丑魚與珊瑚的共生關係,那些手既是外在的庇護,也是內在的依附;既可能是威脅的觸角,也可能是撫慰的搖籃。直到愛麗絲的身體突然左右分離,她驚訝的瞬間捕捉了身體認知的斷裂時刻,自我意識瞬間從熟悉的身體容器中抽離。這種身體分離經驗我們可以理解為身體圖式的重新建構過程——當熟悉的身體整體性被打破時,主體必須重新學習如何感知和操控自己的身體,如同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會面臨的挑戰。

瓦迪蒙將卡羅(Lewis Carroll)原著《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空間隱喻轉化為當代舞台的動覺體驗。在視覺與知覺的交織中,舞蹈被轉化為特定的身體質地——從手的柔軟流動到飛行於地面的爆發張力,從機械化的制式動作到有機生長的肢體延伸,每一種身體狀態都對應著不同的心理層次與空間關係,讓抽象的內在經驗透過具體的身體變化得到表達。這種身體質地的變換精準地掌握了舞蹈元素與情感表達的關聯,從感官體驗中比例感的身體調整,到「我是誰」的身份探尋,都在幻象的創造與連結過程中得到實現。正如節目說明裡的描述【1】,愛麗絲「終於找到了『那扇門』,正要衝過去,卻發現有人在門前東倒西歪、排出各種怪隊形,就是不讓她過」。這是愛麗絲所經歷的奇異、不合邏輯的世界的一種縮影。瓦迪蒙將這種無形的阻隔具象化,並作為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探討。門的存在本身並不是障礙,愛麗絲的身體動能也完全沒有問題,真正的阻礙來自「這個世界從來不講道理」的荒謬邏輯。

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二、從觀看者到感受者:虛擬觸覺的身體喚醒

經過身體探索後,我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更複雜的觀看層次。衛武營製作方強調這部作品「並非僅單純復刻經典,而是以現代視角重新詮釋19世紀童話的多重隱喻」,並「細膩刻畫青春期少女愛麗絲的內心成長與女性自覺」【2】。而我體驗到的,正是這種現代詮釋如何轉化為舞台語言。當舞者們引領我們一同墜入神秘的兔子洞時,我感受到這種墜落不再只是空間上的移動,而是從現實世界穿越到夢境主導的內心世界。我和愛麗絲懷著同樣的困惑並詢問著:「到底有幾道門呢?」舞台上不斷響起「This way」的指引聲音,這句話在不同場景中反覆出現,像是一種魔法咒語,既指引著空間方向,也引導著意識的流動。

當影子的手與愛麗絲正和諧共譜一段迷人的舞蹈時,我親身感受到現實與虛幻界線的模糊,特別是愛麗絲被影子的手碰觸額頭的瞬間,她震驚退後的那一刻,我的身體也不自覺地跟著她的動作同步反應。我明明知道這只是投影技術,卻真實地感受到被觸碰的身體震撼。就在此時,我從冷靜的觀看者轉變為直接的身體感受者。而當我還在辨別正在經歷的身體感受時,一名舞者從左下舞台漫步而來,在背光照射下失去了清晰的人體輪廓,變成流動的光影團塊。特殊的服裝材質隨著舞者動作起伏變形,布料如觸手般在光影中柔軟擺動,整個身影像一隻在深海中漂浮的透明水母。下一刻,這團光影又彷彿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球,帶著神秘力量朝觀眾席蔓延。在這個變化過程中,時間凝滯與停止,整個劇場充滿超現實的寧靜張力。

我意識到瓦迪蒙透過這些詩意的視覺設計,精準表現了夢境意識的特質:時間不再按照現實規律流動,可以任意拉長、暫停、倒轉;形象可以自由變形,在我眼中從一種狀態流暢地轉換到另一種狀態;感官體驗打破了日常限制,產生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奇異感受。在這個意識與身體交融的過程中,瓦迪蒙企圖使我們看見現代青春的複雜處境——既想要突破現狀又害怕改變,既追求真實又容易沉溺於幻想。透過夢境般的舞台呈現,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理性壓抑的情感和慾望得以表達,讓觀眾重新感受關於成長、認同與自我探索的體驗。

三、鏡像分裂與群體同化的身份變奏

穿越夢境意識的迷霧後,我們抵達了身份認同的核心戰場。愛麗絲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而是開始主動面對青春期的核心問題「我是誰?」我看見愛麗絲與一位獨舞者展開對話,在他們的相互回應中,我發現這實際上是愛麗絲透過他者的聲音尋找自我出路的過程。而這個獨舞者並非外在的陌生人,是愛麗絲心靈深處那個不斷觀察、質疑、引導的內在聲音獲得了具體的身體形態。這讓我想起珍娜.愛德樂(Janet Adler)在《真實動作:喚醒覺性身體》(Offering from the Conscious Body: The Discipline of Authentic Movement【3】中提到的「內在見證者」(inner witness)概念。隨著對話的暗示,我看見那個巨大的分身影像不斷擴大、變得扎實。

舞台上「兩個愛麗絲」的設計,直接展現了自我認知的分裂本質——我們同時是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既是行動者也是反思者的雙重角色。當她們脫下日常的襯衣裙,換上象徵另一種身份可能的棒球帽時,這個動作讓身份嘗試的複雜過程變得可見:我們總是在安全環境中暫時放下原有身份標記,嘗試新的自我可能性,然後在現實壓力下決定是否要真正接受這種改變。接著,舞台上出現了一個令人震撼的場景,各種身型、樣貌、性別的舞者都穿著與愛麗絲相同的白色無袖短洋裝,那種「極簡剪裁卻藏有童趣筆觸,口袋、扣子與領口皆以手繪線條呈現」【4】的服裝。七位舞者同時成為了「愛麗絲」,在舞台上形成一個多重身份的群舞場景。她們動作積極活躍的舞動,整體的動作張力幾近一致,彷彿是同一個靈魂在不同身體中的展現。然而,當我仔細觀察時,卻發現每位愛麗絲的表情與性格都展現出明顯的差異,有的眼神充滿好奇與探索,有的帶著困惑與不安,有的則流露出倔強與反叛。在這種統一中的異質性創造出一種奇特的視覺張力:表面上她們是同一個角色,但實際上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愛麗絲」這個身份。這段群舞場景不僅打破了傳統單一主角的概念,同時感受到一種既熟悉又陌生「她們都是愛麗絲」的錯置感,但又都不完全是我所確認的那個愛麗絲。

緊接著另一個群舞場景,舞台上出現了五個穿白衣戴紅帽的小兵。他們以整齊劃一的動作進場——彈跳、抖動、敬禮,每個動作都如軍隊訓練般精準一致。這種機械化的身體表現與之前愛麗絲們自由流動的舞蹈形成鮮明對比。那些看似詼諧的規整動作,卻讓我感受到一種潛在的制度化壓迫感。最震撼的時刻出現在其中一個小兵脫下制服的瞬間,我驚訝地發現愛麗絲原來就隱藏其中。這個戲劇性的揭露讓我猛然意識到,即使是最具反叛精神的個體,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被體系所同化,成為了自己未曾察覺的「小兵」?

情感的劇烈轉換緊接著上演。雙人舞從情意綿綿的溫柔共舞,瞬間轉為爭吵、嘶吼、悲傷、憤怒的激烈爆發。這種極端的情感跳躍精準地呈現了成長過程中內在世界的複雜性。這與認知心理學中的「心理區隔化」(psychological compartmentalization)概念相呼應——人們傾向將不同的情感經驗分別儲存在心理的不同「區塊」中,如同將各種記憶與感受安置在內心的不同房間裡,以維持內在的穩定性。舞台上的愛麗絲正在經歷這些情感區塊之間的快速切換,彷彿在心靈的各個房間中穿梭游移。【5】最具意義的轉變出現在愛麗絲開始「作為第三者觀看自己」的時刻。她站在舞台一側,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看其他舞者的雙人舞表演。這種觀看位置的改變,標誌出自我意識的成熟,從完全沉浸在經驗中轉向能夠同時體驗和觀察的雙重狀態。瓦迪蒙透過這種空間調度,將抽象的心理發展過程具象化為舞台上的位置關係。

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四、直到時間終結:愛麗絲的當代重生

在時間與記憶交融的層次裡,個人的成長經驗與集體的文化記憶開始對話,1865年的文學經典與2025年的舞台當下形成跨越時空的呼應。文學原著中愛麗絲對懷錶白兔的追逐,恰恰映照了成年人永遠在與時間賽跑的生存焦慮【6】,瓦迪蒙敏銳地捕捉到這層時間焦慮,並將其轉化為舞台上反覆出現的聲音指引。「This Way」在不同場景中反覆出現,如同一種身體咒語,同時承載著空間導航與意識探索,也反映了現代人面對無數選擇時的內在困惑與焦慮。

舞台上的時間呈現打破了線性邏輯,時間的復返,倒轉又前進,又像失序又像跳針。在數位時代,時間經驗的破碎與重複,既感到加速又感到停滯。瓦迪蒙透過舞台空間的不斷旋轉、書頁的反覆翻動,將這種現代時間意識轉化為可見的舞台語言。最後,愛麗絲肩背現代吹草機進入舞台,將書翻頁,把人吹走。在這個關鍵轉折中,「街邊吸菸的人、手持三角錐的工程人員、持續不滿憤怒的男人、球員以及老人」等當代人物群像依次出現。這些都市生活中的平凡身影,在舞台燈光的照射下,瞬時從日常的背景噪音轉化為具有象徵力量的符號,他們不再只是匆匆而過的路人,而是卡羅筆下那些奇幻角色在當代社會的現實轉譯:紅心皇后的專制、瘋帽客的混亂、柴郡貓的神秘,都在現代都市的日常面孔中找到了對應。舞台上的老人越老越快,時間在加速流動,直到一切歸於「Until the end in Time」【7】的終極凝視。

瓦迪蒙以六個篇章的結構設計,將卡羅原著【8】中的「隱性影子與顯性的互文手法」轉化為當代舞台語言。七位舞者的多重身份變形直接回應了愛麗絲在原著中經歷的十二次身體變化【9】,同時探討現代人面對多元身份選擇時的困惑與焦慮。作為一位母親,瓦迪蒙從觀察女兒成長的歷程中汲取靈感,讓身體變化、認同困惑、時間焦慮、規則制約等永恆課題在舞台上獲得當代表達。

現代劇場技術為這個一百六十年的經典故事提供了全新的呈現。光束將愛麗絲的輪廓投射成巨大陰影、蝴蝶穿越空間陪伴愛麗絲嬉戲並引領她走向樹枝般的寧靜、數位影像讓牆面浮現如草原般的波動。這些原本只能憑藉想像的奇幻場景,透過視覺投影技術獲得了具體可感的實現。每一次的觸碰、變形、湧現,都對應著成長過程中那些難以言喻的內在體驗:被理解的渴望、身份的流動變化、以及面對未知時的不安與好奇。當愛麗絲在制服小兵中揭露身份時,觀眾感受到的震撼不僅來自敘事轉折,更是源自對現實處境的直接映射。我認為這正是雅絲敏·瓦迪蒙《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所創造的觀演關係,觀眾被邀請與台上的身體共同參與意識探索,從裂縫中的光影到身體與空間的初遇,從鏡像分裂的身份焦慮到時間終結的當代重生,這種介於虛實之間的夢境邏輯,讓經典童話成為了一面映照當代生存境況的鏡子。


注解

1、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Facebook宣傳貼文,2025年7月15日。

2、〈英國「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首演 衛武營8月登場〉。中央社,2025年7月8日。

3、珍娜.愛德樂著,李宗芹、林玉華、林奕秀譯,《真實動作:喚醒覺性身體》。頁228-232,心靈工坊,2013。

4、CHARLENE CHEN,〈今年夏天一定要啟程的旅行,從愛麗絲的冒險開始!英國鬼才編舞家雅絲敏・瓦迪蒙衛武營初登場,翻開《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巨書舞台〉。VOGUE,2025年7月2日。 

5、Showers, C. J., & Kling, K. C. (1996). “Organization of Self-knowledge: Implications for Recovery from Sad Mood.”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70(3), 578-590.

6、〈《愛麗絲夢遊仙境》:別害怕未知,走入探索自我的道路上〉。迷誠品,2021年9月16日。

7、為本演出最後篇章,演出時舞台上投影所呈現。

8、路易斯.卡洛爾、馬丁.加德納、馬克.伯斯坦著,陳榮彬譯,《愛麗絲夢遊仙境與鏡中奇緣:從不絕版的西方奇幻經典(跨世紀珍藏版)》。大寫出版,2021。

9、卡羅爾著,張華譯,《挖開兔子洞:深入解讀愛麗絲漫遊奇境》。吉林出版集團,2013。

《愛麗絲書中奇幻冒險》

演出|雅絲敏.瓦迪蒙舞團
時間|2025/08/08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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