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透露古典況味,因為古裝、崑曲、明代人物所營造的美感距離;這齣戲兼具現代的精準,因為媒體音像、幾何線條、素白清冷的舞台設計。正是這種形式與內容的今古反詰、參差對照引人深思:在歷史長河中以萬曆十五年/西元1587年為座標,能在當代折射出什麼啟示?
黃仁宇的史書原著行文淺白,人物生動,甚至流露些許章回小說的趣味,改編劇本因而省了不少麻煩,場上絕大部分台詞也直接引用原文,然而如何讓書中六位人物不致淪為自說自話的敘述者,導演/編劇的解決之道是運用戲中戲、幕外音、多媒體、對照人,形成多方對話也豐富舞台動態。張居正和李贄由幕外音提問,引出深刻的問答,名相張先生始終靜坐椅上,側著臉下巴微抬,形容孤傲,符合原書中他霸占高位至死方休的負面描述;李贄以瘋僧掃儒的形貌上場,在封建禮教的高峰,人不瘋魔難有膽識以天下為敵。申時行與許國同時出現,援用崑曲行當中類似老生與副丑的裝束凸顯人格特質,許國微微搖擺的頭,又帶些梨園戲的姿態。戚繼光則是崑曲靠背武生的形象,只有做功並無唱念,詼諧逗趣的丑角說書人才是其代言人,只見他台上台下活蹦亂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戲至中途忽然改變路數,放棄普通話改說母語粵語,甚至穿插幾句英文,點出新舊政權的影響讓語言傾斜的微妙現況。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劇中人有二:萬曆皇帝以及清官海瑞。萬曆受制於國法體制心境鬱悶,用《牡丹亭˙驚夢》【山桃紅】曲牌鋪排:杜麗娘以死掙脫禮教求得自由,對映萬曆幽居深宮大院,近30年不上早朝,27年未踏出北京城一步,以消極抵抗、耽溺逸樂成就想像中的自由。舞台上萬曆端坐左後方,凝視杜麗娘演獨角戲;夢中的柳夢梅以虛代實、音像分離,高反差粗粒子的人影投射在後方素面屏幕之上,彷彿實驗電影中的鬼魅影像。這段現實、夢境、戲曲、影像交疊互映的戲中戲,將分割、複製、重疊、解構等現代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海瑞臉貼符咒以殭屍身形出場,幽默的香港通俗電影元素,軟化了海瑞的冷肅嚴峻;海瑞自稱精神不死、靈魂不滅,諷刺的是他已成鬼物。海瑞終其一生求忠孝兩全,背景的多媒體影像是他鑲嵌在忠孝兩字之間左顧右盼,無所適從;場上的對照人為護送海瑞靈柩回鄉的奴隸/乞兒,彰顯其戮力打擊權貴貪官,為弱勢仗義執言的清與廉。
導演/編劇/設計胡恩威的企圖不僅止於「中國失敗總記錄」,還要擴大視野觀照世界。崑曲《牡丹亭˙驚夢》【山坡羊】揭開序幕之後,他便以萬曆十五年/西元1587年為軸點,交叉運用文字與旁白,精確指明中港台世界大事與1587年的時空距離,勾勒出跳躍三四百年的歷史座標。辛亥革命、國府撤退臺灣、文化大革命、美麗島事件、六四天安門、香港回歸……聲聲入耳,千絲萬縷的歷史糾結撞擊著觀眾複雜的心思,中國確實是臺灣和香港必須面對的難關。弔詭的是中國在21世紀迅速崛起,正邁向世界超級強權之路,似乎有反轉失敗為成功的態勢,然而觀眾心中不免大疑:中國真的改弦更張擺脫傳統箝制了嗎?
反身自省,近代中國失敗的因素根本陰魂不散還影響著臺灣:僵化的官僚系統「以抽象為原則」不知民間疾苦,「不肯對事實做必要的讓步」;政客「把正直當作商品……招搖販賣正直的聲望。」清廉猶似鬼魅,「談的人很多,真正見著的無幾」;臺灣需要像申時行這樣的政治人物「以個人聲望調和各種極端」,奈何檯面上沒有!這齣好戲診斷病因,但是無法開出藥方。
奇書奇戲《萬曆十五年》,是心理劇,是政治寓言,卻不必然全是歷史實情,因為想像與詮釋超越史實的侷限。
《萬曆十五年》
演出|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劇團
時間|2012/11/25 14:30
地點|台北市台泥大樓士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