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手法描寫、以人物為主題的《萬曆十五年》,是旅美歷史學家黃仁宇,相當別出心裁的歷史著作,他以大歷史眼光縱覽,從小事件中看見大道理,以分析一個年代的斷代史(西元1587年),窺見往後朝代更替的發展脈絡;甚至下了結論,觀察該年的種種現象,可以發現中國封建制度,於三百多年後覆亡的根源。
這本在華人世界相當暢銷的書,也影響了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劇團的聯合藝術總監胡恩威,他在香港回歸後不久的1999年,便將本書改編上舞台,2006年又跟歷史電視劇《走向共和》的編劇張建偉合作,重新改新版的《萬曆十五年》,此後七年內在香港五度上演。而日前在台北舉行的2012香港週,是本劇的首度海外上演,這齣堪稱「中國失敗總紀錄」的前衛歷史實驗劇,果然讓我們見識到,劇場藝術超越歷史的表面意識型態,用引發觀眾的思考與辯證的演出過程,來還原歷史本身的深度意義。
以古喻今、從小窺大一直是本劇的表現主題,一如從頭到尾都放在舞台右前方地板上的木質佛頭,導演想讓我們看到的,是在這種明朝簡約風格舞台上,以簡馭繁並盡可能輻射、延伸的符號意義,看見佛頭如看見整座佛。所以極簡的舞台上,只有一面白紙貼出的牆、一個可以升降的短白幕、一張椅子、一面地毯跟七位演員(及一位影像演員),加上影像、音效及崑曲音樂,上演全劇六段獨角戲。雖然獨角戲可以將劇場表現,集中在演員(角色)身上,可難處便在於,如何讓這位演員可以撐住全場?
開場是崑曲女演員(顧預飾)的一段牡丹亭《驚夢》折子,杜麗娘懷春入夢。接著舞台螢幕打出影像,不斷跑出萬曆十五年前後的中外重大歷史事件,畫出了這年的歷史座標。接著上場的是張居正(楊永德飾),他一屁股坐在官椅上完全不動,述說官場中的權力關係,以獨白及與場外聲音對話,完成了他的一生介紹;對白精彩、情節設計巧妙,並運用觀點的游移,讓觀眾在認同及不認同角色之間出入。第二段戚繼光(單曉明飾)以京劇武生上場,但是他卻只動作完全不說話,說話的是拿著扇子的說書人(鐘家誠飾),他在台上台下滿場跑,歷史時事混雜地插科打諢,讓舞台上的歷史人物被隔離,完全沒有發言權,但也從軍事角度,剖析那個重文輕武的時代。第三場是申時行(蔣可飾)與許國(楊永德飾),許國以丑角登場,兩位首輔與二輔的明爭暗鬥,道出了個人在官場大環境之中,縱使有滿腔抱負但也無能為力,及以在男女授受不親的前提之下,嫂子落水,小叔要不要救的提問,到底是儒家治國的仁義道德重要?還是人性的自然情感重要?
下半場海瑞(黃大徽飾)以鬼的形象演出,配合螢幕上的黑白人影,意指了海瑞靈魂不滅、精神永存的鬼魅,永遠飄盪於後世。海瑞是嚴以律己的清官,但清官的實用主義、仁義道德,到後來也可能成為殘酷的暴力。海瑞下場之後,杜麗娘再度上台,而萬曆帝(凌梓維飾)坐在一旁,欣賞《驚夢》【山桃紅】一折,歷史上此時接近湯顯祖寫出《牡丹亭》,崑曲藝術開始進入高峰,而台上唱這一折,是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夢中魚水之歡,用的形式卻是聲音、舞台演員、螢幕演員三方分離,無法重疊成為真實,而這也表達了萬曆的真實情感狀態,並且後來為愛怠惰朝政,沈溺於《牡丹亭》的夢境之中。最後的高潮是被囚禁的李贄(蔣可飾),他瘋狂地批評虛假的仁義道德,但因環境所逼,他試圖以宗教逃離,用佛法衝撞禮教,但仍然困在龐大的體制,得不到自由,最後自殺身亡。在此過程中演員彷彿是螢幕上的影像,當他結束生命,螢幕出現訊息中斷的雜訊。
歷史的述說絕不僅只是成為故事,就像劇場演出也不只是一個晚上的娛樂,進念˙二十面體導演胡恩威,用熟練的現代劇場語法,構築一個精密的戲劇象徵與整體結構,邏輯嚴謹地剖析中國的官場運作,及官場中人物的被擺佈操弄,最後還是要回到那不斷出現的小故事,是仁義道德?還是人性情感?在這個問題還沒搞清楚之前,中國將永遠無法走向現代化,而身為華人世界一員的台灣,同樣也值得作為借鑑。
《萬曆十五年》
演出|香港進念˙二十面體劇團
時間|2012/11/24 19:30
地點|台北市台泥士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