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碩德(專案經理)
《㒩》為身體處方的創團首作,全長40分,以偏抽象的肢體性為主軸,三位舞者展現高度專業的技巧,完成了諸多令人驚豔的三人堆疊動作,然舞作核心主題則在創作歷時三年中的各版本間有著不同的探索與融合,綜觀而言「孤獨」是為其中最為突出、層次最豐富的敘述聲調。
《㒩》動作風格與主要精神內涵,可說盡體現於「㒩」一字的拆解。人、豕、虫,依序可分別對應在:舞作詮釋不同的孤獨,區別其相似卻複雜之心理情狀;在三人共同體結構各自四肢開展時的代表性動作外形;裸身舞者戴上去五官去毛髮面具的去人化,執行一系列既緩而黏的動作質地,進而製造之蟲形意象。
㒩(身體處方提供/攝影王彥敦、陳伯瑋)
在三位舞者「互不分開」的發展限制之下,舞作建立嚴明的動作邏輯,每個段落都像在嚴格謹慎地定義新物種的生理機制與構造特徵,令眼前這隻三合一共同體呈現出,如同一隻具有統一且明確行動意識的生物,並展現其生機的多樣性,也開展出對於現代人何以孤獨、何謂孤獨、何來孤獨……等提問。
演出大部分時間的燈光設計採取中央主體聚焦而周圍黑暗的地穴氛圍,偶有聚光燈製造光線滲入洞中的感覺,舞台背景則全程播放非常細緻綿密的黑白投影,萬花筒般的動態圖形主要是由身軀、殘肢、紋路、老鼠等拼接組成的分形幾何。聲音設計大量運用低頻轟鳴音,營造強烈壓迫感和窒息感,也有使用由遠而近的回聲性音效建構的無底洞空間感。三具肉體在整體視覺與聽覺脈絡之下,散發強烈的孤獨感,此種孤獨即為一般認知下單獨自處、無旁人陪伴的客觀狀況。
隨著三位舞者不斷在每個舞句與段落,一層一層構築出眼前這隻單體生物的生命活動,筆者心中對於「如果把三者分開後會怎麼樣?」的疑問也越發強烈。對此,舞作將此轉折啟動點設置在節奏進入之後,單一結構隨之解體,一分為三,舞者間無任何接觸點並相隔一定距離,而後開啟群舞,三人動作如複製人般嚴格同步。
有趣的是,與上半段對比之下,分明是三人群舞的大跳,並且有著遠大於前的動作力度、密度、速度、動態,卻反而呈現出沒有靈魂與生機頹然的感受,即三個舞者分離後,原先繽紛的生理現象隨之消滅。舞作藉由違反前面建立的「三者必須連結」之限制,來打破客觀的孤獨(alone/aloneness),表現出了另一層次的孤獨─寂寞(lonely/loneliness),即一個人無法與他者溝通或聯合時的主觀心理狀況。這裡的寂寞更近似於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寂寞的兩種形式中的內生、慢性的、非情境性的寂寞,它內在於自我的存在,不為外界事件與環境有所變動。
㒩(身體處方提供/攝影王彥敦、陳伯瑋)
此外,中段亦從另一個面向描繪三者的依存關係,並由此強化了因分離而建構的寂寞感。三位被分離後的舞者,時而如缺氧般地大口呼吸,時而彼此身上表現孱弱力量的漲落……呼吸節奏與凋零般的氣力的傳遞,讓三者關係具象化出一條衰老神經元,就像是即將斷裂的吊橋,勉強沾黏著彼此,溝通微小間斷的訊號,維繫殘存的生命力。令觀眾進一步同理內生性寂寞,即便生活乍看充滿社交與朋友、甚至有親密他者陪伴身側的寂寞。
結尾動作組成與開頭相同,並最終由共同體狀態解散回到三株帶有植物性動作外型與質地、頭下腳上的個體,頭尾最主要差異在於運用具有光線、射線感的音樂,並多加入暖色燈光、逐漸明亮,畫面猶如洞頂崩落,陽光灑入。整體帶有肯定性、正面的感受,此刻的肉身依舊是孤獨的,但並不想要也不需要逃離,亦不同於寂寞的那種無底洞、令人想要逃脫的吞噬感,而是近似孤寂(solitary/solitude)一種正面的、肯定性的、甚至生命增添價值和意義的孤獨感。
相同的肉身在此脈絡之下給予筆者上述感受的當下,卻同時也令筆者感到:有沒有可能打破頭尾相同的編排,用不同的身體,來與前面費盡心力、好不容易建立的豐富層次且語調明確的身體觀,去進行對話,達到更深入的討論或觀點?
撇除以「孤獨」作為主觀看視角,而改由節目單首段所談及「生與死的輪迴」切入作品,作品後段,那無數次由三者歷經萬難所建立的精密結構,卻永遠在瞬間徹底崩壞瓦解,一聲重踩下,三者又會再次像蠕蟲般蜷動、聚攏、結構……,比起「頭尾相同」的力道,那些一次又一次更加是把百世輪迴、生死無常一拳一腳打在觀眾臉上,尤其第一排的感受更為震撼……期待不久的未來莊博翔帶著新作再次打臉觀眾。
《㒩》
演出|身體處方
時間|2024/01/13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