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動沾黏而成的孤獨《㒩》
1月
26
2024
㒩(身體處方提供/攝影王彥敦、陳伯瑋)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71次瀏覽

文 黃碩德(專案經理)

《㒩》為身體處方的創團首作,全長40分,以偏抽象的肢體性為主軸,三位舞者展現高度專業的技巧,完成了諸多令人驚豔的三人堆疊動作,然舞作核心主題則在創作歷時三年中的各版本間有著不同的探索與融合,綜觀而言「孤獨」是為其中最為突出、層次最豐富的敘述聲調。

《㒩》動作風格與主要精神內涵,可說盡體現於「㒩」一字的拆解。人、豕、虫,依序可分別對應在:舞作詮釋不同的孤獨,區別其相似卻複雜之心理情狀;在三人共同體結構各自四肢開展時的代表性動作外形;裸身舞者戴上去五官去毛髮面具的去人化,執行一系列既緩而黏的動作質地,進而製造之蟲形意象。


㒩(身體處方提供/攝影王彥敦、陳伯瑋)

在三位舞者「互不分開」的發展限制之下,舞作建立嚴明的動作邏輯,每個段落都像在嚴格謹慎地定義新物種的生理機制與構造特徵,令眼前這隻三合一共同體呈現出,如同一隻具有統一且明確行動意識的生物,並展現其生機的多樣性,也開展出對於現代人何以孤獨、何謂孤獨、何來孤獨……等提問。

演出大部分時間的燈光設計採取中央主體聚焦而周圍黑暗的地穴氛圍,偶有聚光燈製造光線滲入洞中的感覺,舞台背景則全程播放非常細緻綿密的黑白投影,萬花筒般的動態圖形主要是由身軀、殘肢、紋路、老鼠等拼接組成的分形幾何。聲音設計大量運用低頻轟鳴音,營造強烈壓迫感和窒息感,也有使用由遠而近的回聲性音效建構的無底洞空間感。三具肉體在整體視覺與聽覺脈絡之下,散發強烈的孤獨感,此種孤獨即為一般認知下單獨自處、無旁人陪伴的客觀狀況。

隨著三位舞者不斷在每個舞句與段落,一層一層構築出眼前這隻單體生物的生命活動,筆者心中對於「如果把三者分開後會怎麼樣?」的疑問也越發強烈。對此,舞作將此轉折啟動點設置在節奏進入之後,單一結構隨之解體,一分為三,舞者間無任何接觸點並相隔一定距離,而後開啟群舞,三人動作如複製人般嚴格同步。

有趣的是,與上半段對比之下,分明是三人群舞的大跳,並且有著遠大於前的動作力度、密度、速度、動態,卻反而呈現出沒有靈魂與生機頹然的感受,即三個舞者分離後,原先繽紛的生理現象隨之消滅。舞作藉由違反前面建立的「三者必須連結」之限制,來打破客觀的孤獨(alone/aloneness),表現出了另一層次的孤獨─寂寞(lonely/loneliness),即一個人無法與他者溝通或聯合時的主觀心理狀況。這裡的寂寞更近似於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寂寞的兩種形式中的內生、慢性的、非情境性的寂寞,它內在於自我的存在,不為外界事件與環境有所變動。


㒩(身體處方提供/攝影王彥敦、陳伯瑋)

此外,中段亦從另一個面向描繪三者的依存關係,並由此強化了因分離而建構的寂寞感。三位被分離後的舞者,時而如缺氧般地大口呼吸,時而彼此身上表現孱弱力量的漲落……呼吸節奏與凋零般的氣力的傳遞,讓三者關係具象化出一條衰老神經元,就像是即將斷裂的吊橋,勉強沾黏著彼此,溝通微小間斷的訊號,維繫殘存的生命力。令觀眾進一步同理內生性寂寞,即便生活乍看充滿社交與朋友、甚至有親密他者陪伴身側的寂寞。

結尾動作組成與開頭相同,並最終由共同體狀態解散回到三株帶有植物性動作外型與質地、頭下腳上的個體,頭尾最主要差異在於運用具有光線、射線感的音樂,並多加入暖色燈光、逐漸明亮,畫面猶如洞頂崩落,陽光灑入。整體帶有肯定性、正面的感受,此刻的肉身依舊是孤獨的,但並不想要也不需要逃離,亦不同於寂寞的那種無底洞、令人想要逃脫的吞噬感,而是近似孤寂(solitary/solitude)一種正面的、肯定性的、甚至生命增添價值和意義的孤獨感。

相同的肉身在此脈絡之下給予筆者上述感受的當下,卻同時也令筆者感到:有沒有可能打破頭尾相同的編排,用不同的身體,來與前面費盡心力、好不容易建立的豐富層次且語調明確的身體觀,去進行對話,達到更深入的討論或觀點?

撇除以「孤獨」作為主觀看視角,而改由節目單首段所談及「生與死的輪迴」切入作品,作品後段,那無數次由三者歷經萬難所建立的精密結構,卻永遠在瞬間徹底崩壞瓦解,一聲重踩下,三者又會再次像蠕蟲般蜷動、聚攏、結構……,比起「頭尾相同」的力道,那些一次又一次更加是把百世輪迴、生死無常一拳一腳打在觀眾臉上,尤其第一排的感受更為震撼……期待不久的未來莊博翔帶著新作再次打臉觀眾。

《㒩》

演出|身體處方
時間|2024/01/13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雖然,在觀看的過程,偶爾會不時閃現暗黑舞蹈(舞踏)的影子。同樣從黑暗醜陋而生,同樣在思考生命與死亡,孤獨與自我。然而兩者不同的是,舞踏以反叛西方美學傳統出發,抵抗當時日本社會情境,使「用異質性的活力顚覆一個宿命的日常規律」【1】為核心,從而透過身體轉化出對生與死,對肉體解放的思考。因此舞踏手近乎全裸,身抹白粉,以蟹足、匍匐、扭曲動作為主是為突破傳統美學。
2月
19
2024
用四年的時間琢磨一股創作念想,以「身體處方」命名舞團方向的莊博翔,將其《㒩怪》為名的創作提案,一路延展成如今四十分鐘的中長篇作品《㒩》。那是非人而夢魘般的身體視覺,牽引著觀者閱讀如《弗蘭肯斯坦》般的哥德式幻象,不僅在神聖性與暗黑中將肉身獻祭,同時藉由「鼠王」此一特殊現象來貫穿現代社會中的親密孤獨與人際間的病態依賴。
2月
01
2024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