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變形記,或許沒有人是《漚少年àu siàu-liân》
7月
10
2025
漚少年àu siàu-liân(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黃裕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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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怎麼看,怎麼感受,才是對的?
我沒有焦慮——至少演出前沒有。
但萬一我看不懂,我是不是該留下來聽演後座談?
怎麼樣才算「看不懂」?
身為評論者,我一定要看得懂嗎?

這些問題的浮現,並非來自舞台上的動作,而是來自某種被預設的觀看條件。焦慮並非由舞者傳遞,而是由觀看框架悄然設定的結果。

長期以來,現代舞強調舞者動作(movement)作為表現素材。然而,舞動的身體不像繪畫可以「一眼看出」,它是一種流動的過程,一種持續變化的感知經驗。當觀者面對純粹的肢體語言,常常不知如何是好,「看不懂」便成了一種常見的觀看反應。但美國舞評人約翰.馬丁(John Martin)曾指出,現代舞的觀看依賴於舞者動作所引發的「動覺」(kinesthetic),進而與觀眾產生共感(sympathy)。在他看來,人類的身體無法產生真正抽象的動作,所有動作都指向某種人類共有的情感或意圖。【1】

然而,若將「動覺共感」視為舞蹈的唯一感知模式,恐怕未免太過簡化。燈光、音樂、服裝乃至空間結構,都同樣是建構演出感知結構的重要元素。觀眾的注意力總在專注與分散之間移動,正是因為這些元素構成了讓我們意識到這「不是日常」的關鍵。但若「看不懂」仍然持續存在時,我們該向哪套美學系統追問?這樣的困境,無疑是當代舞蹈在劇場中不斷浮現的提問之一。或許只能從作品本身的實踐,來觀察創作者如何提出對觀看的回應。

《漚少年》的創作回應了這個問題。主要創作者楊乃璇以自身對「中年」的想像與焦慮為引子,與五位正值黃金期的表演者共構出一場關於身體、即時聲響與時間的演出。她強調回歸「身體的表演」,但卻又在演出前置的感知設計中,設定了一場觀看的心理機制:在劇場一樓廊道,觀眾可以自行取用「舞告讚加強錠」(薄荷糖)與「焦慮特效藥」(氣泡紙),其副標語分別是:「一顆見效,再也沒有看不懂的當代舞蹈」與「一按再按,讓你的焦慮隨泡泡一起消逝」。這個機制幽默地提示觀眾:你將面對一場難以理解的演出——甚至在你坐進劇場之前,焦慮已經被製造。

進入劇場,八道氣泡紙懸掛於空中,舞台中央,一位身穿西裝背心、白襯衫與黑褲的舞者坐在圓椅上,若有所思地看向觀眾,手指不斷按壓氣泡紙。那是一種極為明確的象徵:觀看正在進入一場被「預設焦慮」籠罩的狀態。

緊接著此時,一位同樣髮型但反穿白襯衫的舞者(陳薏如)出場,手持透明塑膠片貼向那位靜坐舞者的臉龐,並以麥克筆開始進行描繪。這段近乎儀式感的素描,讓人一度誤以為是臉部整形。輪廓勾勒完成後,被描繪者卸下蝴蝶結、摘去假髮,脫下西服,轉身離場。畫像則被貼至後方貼滿粉紅便利貼的牆面一隅。隨後,一段演前宣導播放,提醒觀眾若「看沒有」演出,可於散場後留下參與座談。此一安排,不只是技巧性的提醒,而是再次預告觀看將是一場無法完全掌握的過程。當素描者貼完畫像後,舞台簾幕產生騷動,四名與先前舞者裝扮一致但體型高大的男舞者們進場,嚴肅地包圍女舞者,氣氛如同討債般凝重。女舞者先是以駝背姿態展現悲傷,接著突然放聲嚎哭。這份情緒卻旋即轉化為笑聲,甚至引得男舞者們憋笑,一邊推擠彼此,一邊推動她。此番嬉戲轉換,為後續音樂與肢體舞動的序幕。

漚少年àu siàu-liân(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黃裕閔)

整體舞作多以「四加一」的配置進行,四位男舞者經常倒退步繞場(右進左出),將女舞者孤立於台中央。男舞者時而嚴肅倒退,時而竊語嬉笑,彷彿在場上分化「個體」與「群體」的界線——然而這樣的性別區分又是被不斷模糊的,因為每位舞者都佯裝成相似樣貌的範型。但這不代表女舞者始終是孤立的,也有段落由男舞者進行獨舞。舞者陳郁錡的一段獨舞尤為鮮明:他因先前的動作鋪陳而以背對觀眾,持續向左舞台側身爬行。隨後他從地面緩緩抬頭,露出咧嘴的笑容,起初帶著喜感,隨著反覆以薦椎為支點讓頭找腳、腳找頭,欲將身體折疊成U字形,在歷經幾次失敗與掙扎之後,笑容逐漸僵化,肢體愈發用力。筆者能從動覺中明確感受到舞者身體的拉扯與受限,情緒並非來自表演,而是來自身體之中產生的時間與摩擦。

主創者也透過手動追光凸顯舞者個別行動的符號性。例如一名舞者在上舞台撕下便利貼,另一位則停留於下舞台,經過幾次燈光與位置的重複,便利貼牆終於顯露出字句:「YOU」、「DONT」與「MATTER」,簡潔卻直白地指出一種潛藏於劇場身體之下的存在焦慮。之後,五位舞者以倒三角形站位進行標誌性的群舞——這是一段明顯可辨識、動作一致的群舞,其中包含中國舞的片腿和風火輪、現代舞中的美式旋轉(American Turn)、瑪莎.葛蘭姆技巧(Martha Graham technique)中的手杯與肚部收縮。這些身體符號歷經反覆與轉化後逐漸形變。女舞者在男舞者的手中與肩上被傳遞,看似被操弄,實則耗費極大能量穿梭於他者之間,過程中還得高唱一段旋律,然而因哭腔夾雜、發音不清,使其語意難辨。此刻,她的舞動與歌聲成為一具情緒交雜的載體。

群舞結束後,四位男舞者退至台下,為她灑下亮粉,她則持續獨舞至燈暗。當燈光再度亮起,素描中被貼上牆的林素蓮以便服現身,手持吸塵器清理滿地亮粉。短暫離場後,她再次上台,撕下便利貼露出「GIVE UP」的字句,並跳起先前的群舞——只是動作略有出入,面容則顯深思。她似乎正卡在「GIVE UP」與上方「DONT」交織而成的矛盾語境中。演出最後在她持續舞動、其他舞者鞠躬退場後落幕,空間中殘響的薩克斯風聲遲遲不歇,彷彿問我們:你理解了嗎?或者,你選擇理解了什麼?

漚少年àu siàu-liân(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黃裕閔)

若以簡單敘事線索拼湊整體結構,林素蓮可說是串起全作的關鍵人物。她從演前宣導起即出現、經歷素描、退場與再度現身,她的缺席與再現仿若預示了焦慮本身——離場是否也是一種面對的方式?在觀看五位穿著相同服裝的舞者展現其選擇時,得以見證在佯裝下的能動性:如陳郁錡在身體極限中維持笑容的崩解,或陳薏如在多次情緒波動間的快速轉換與自我修補。當群體退出、林素蓮現身清掃舞台,並再度加入群舞,卻又脫離它,見證了舞蹈之外的選擇:一種曾經在場、也能選擇不在的可能。

《漚少年》一作可被視為一場對觀看結構的提問:被預設為「看不懂」的觀眾,在觀看的過程中是否真的被轉化為理解的主體?還是只是在表演結構中扮演「等待理解」的角色?如果說我作為「評論者」沒有焦慮,那只是因為焦慮已經被拆解成觀看的素材:我被引導懷疑、被鼓勵留下、被預告會迷惑、甚至被「處方」焦慮的藥物。也因此,《漚少年》或許不只是呈現一場舞蹈,而是精準地打開了「觀看的焦慮」本身。焦慮不是來自動作或情節的晦澀,而是對「我該不該懂」這個位置的遲疑與不安,其促使觀者重新思考當代舞蹈的觀看位置:在懂與不懂之外,是什麼讓我們進入選擇觀看與選擇詮釋之間的曖昧地帶。


注解

1、Martin, John (1933).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odern Dance,” The Modern Dance. New York: Dance Horizons. P.12

《漚少年 àu siàu-liân》

演出|楊乃璇
時間|2025/07/0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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