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廷(臺灣師範大學物理學系學士班)
酸屋整體有一種曖昧不明的衝勁,很像衝組,不激進反而很優雅,他們強調日常即是展演的一部份,但實際觀察會發現他們的日常極為有機且豐富,這也是吸引我的原因之一。表定的活動時間是五月三十日開始,參與事前準備時,卻發覺整個演出其實從場地申請階段就已開始,藝文制度的不同,影響到城市對藝文工作者的包容程度,也或許是因為制度不完善,承辦無法以手上規章解決,使得申請過程容易處處碰壁。這次演出,從申請場地演出與河灘管理及工程管理單位協調開始,制度面就像是一個舞台,承辦人員像是觀者,觀看著計畫的本體掙扎與拉扯。此次的行為演出更因為「特定場域作品」(site-specific)而獨特,川端橋除了空間性的連結還有今昔的時間性連結,酸屋的策劃命題圍繞改建的橋體,橋樑「連結」的意象輔助,在表演者、觀者、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之間產生拉扯,進而產生對話,在我看來這也是酸屋與其他團體之間異質所展現的特殊。
《聽他們在把噗》
這是曾昭惠和陳薇兩人的共同創作,「藝術攤販」是個台灣不常見的表演形式,我們常見的攤販單位都因為各自發展而異質性高,即使品項和招牌一樣,攤販也會有各自的個性,在台灣也形成一種在地性的地景。曾與陳嘗試以「藝術攤販」形式出發,以質變的策略演繹攤販這個日常。在河濱的餐車是周圍唯一的冰品攤販,此種空間特性加上他們極為顯眼的鮮紅色裝扮,創造出一個奇特的平行時空,在這個時空中,他們慢速呈現平常攤販與消費者的互動,將所有不知情的民眾拉入他們的展演中,又挑戰了這些「觀者」的心理,甚至像是在「挑釁」觀者。究竟誰能接受店員將原本十秒就能完成的二十元冰品販賣動作拉長到甚至超過五分鐘?看著店員手上的冰淇淋融化往下流,店家的備料也在視線範圍中融化。除了冰淇淋小販,另一個表演者站在攤販的對面,延續販售者行為特徵,他以極慢的速度品嘗冰淇淋,但在此部分,刻意彎腰避免融化的冰淇淋滴到自己身上有點可惜,這個細節破壞了我對「凝結時間」的預期。值得注意的是,周邊圍繞著多架明顯的攝影機與明顯的「特定觀者」,這也在「不特定觀者」身上產生了微妙的現象,有一位阿伯等待的時候看完了整個過程,在最後,他一把「搶下」販售者手中的甜筒,迅速遠離攝影機與觀者的視線範圍,但當他吃完原先的甜筒之後,卻又回去購買一次,他的內心呈現一種不安與惶恐;其他事件有如一位父親帶著小孩,因為安撫小孩等待得不耐煩,而使得這位爸爸幾乎沒有注意表演者的動作;而大量的「特定觀者」如朋友群,因為已知攝影及演出形式,互動過程不如其他「非特定觀者」般強烈。一旁的「吃冰者」似乎與販售者的「鏈」不那麼強烈,要認定兩者是各自單獨的表演,似乎也不會破壞觀者對兩者的認知,畢竟當我們注視著餐車時,通常無法同時觀察到吃冰者的「進度」。吃冰者產生的事件也很有趣,看似獨立運作,與觀者並不會進行任何互動,於是有位觀者進入了他的表演中,將甜筒上的冰淇淋挖走吃掉,此時他打破了吃冰者「對甜筒的自言自語」的劇場,成為整個表演的一部份,此時也與行動本身產生了對話:「究竟吃冰者只是單方向的表演者,僅讓觀者觀看這個過程,還是觀者也能參與,創造觀者對整個展演的想像?」,又有人說:「當下肢體的感知引導了他的動作。」這或許也就是行為表演最甜蜜之處。
聽他們在把噗(酸屋提供/攝影劉耀鈞)
再現場(酸屋提供/攝影劉耀鈞)
《再現場》
王世甫對中正橋下改建工程的工程圍籬進行仿製,他在現場創造《再現場》,像是自我與環境之間的對話,他對現場帶有目的性的工程圍籬,提出了挑戰。這段圍籬在現場是個極為叛逆的存在,在多段的圍籬上放了樹冠層、植生牆、白鷺鷥的圖像,植生牆本體是假的,圍籬的高度也不是樹冠層的高度,又或者白鷺鷥也不是當地常出現的鳥種。王世甫選擇在這個「虛偽」的地景中進行創造,臨摹旁邊的圍籬圖像,展演的主體就是這個臨摹過程,對比一旁的工程圍籬,冷酷的機器輸出物,無差別的大量製作後出現在各個工地圍籬上,王世甫做為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專業工作者,他的「人工輸出」吸引了路過的觀者,清洗畫具的過程更加強調這個勞動模式與機器輸出的對比。現場的不確定因素,如風雨對繪畫過程的干擾,或是行人經過時有意識地繞過去,或是駐留觀看,都讓這個對話十分真實。輸出的行為似乎也在批判制度面對於藝術創作的不友善,絕大多數的環節中設計都被犧牲,寧願撙節預算也不願讓任何藝術與設計者參與,官僚體系迫使非專業的人決定專業設計。就像是藝術家彭一航〈人類園〉想控訴的動物園中出現的「人造模仿自然」,仿真物件試圖讓環境達至自然狀態,但中正橋下的工程圍籬,試圖創造一個「人造框景」;王世甫的作品像是無聲抗議,從行為引發觀者去思考「真實/虛偽」、「美術勞動/機械輸出」、「自然/非自然」等對立的價值,也是一種對於整個都市中空間使用權的批判。
《城市中的容器》
此作是葛郁芳的表演,表演從放置水瓶與燈泡在草地上開始,隨著時間推移,日光消失,燈泡的光透過多個寶特瓶渲染草地,形成多個晶瑩剔透的亮區,舞者在亮區之間律動。或許是因為舞蹈的背景,葛郁芳的肢體律動非常自然,就像融化一般,轉換之間不停滯,如水柔軟,像是表演者創造了優雅的公式,代入肢體律動,就能得到整串優雅,即使他的移動範圍有著邊界,公式卻不帶邊界條件,只求在其中找到自己。《城市中的容器》如其名,表達著城市其實就是一個帶有邊界的容器,看似自由,卻箝制所有人在其中——我們雖可以不必變成其中的一份子,卻因為文明所帶來的「進步」強迫我們參與其中,於是必須不斷跟著其他所有人運轉之中,偷閒只能在周末。葛郁芳的這段演出不斷在這個「城市」中漫遊,踏步隨著時間更加沉重,就像是勞動者的勞累與倦怠,然而現實卻會逼迫人為了生存,持續下去,於是不可停止的表演者在「長時間的勞動」之後,開始在城市中匍匐前進,就像累壞的都市人在苟延殘喘,最後表演者爬出了「城市」,躺在草原上。草原上再也不需要奔跑,像是不再需要為了「勞動」繼續前進,此時她的優雅公式儼然有了律動以外的其他解答。後來,草地上的表演者隱沒在草叢中,此時產生一種「解脫」與「自由」的美,像是理念成真般的內心悸動。若回來檢視表演空間,我們處在都市邊陲的河濱,大大小小的寶特瓶不就像河堤櫛比鱗次的建築,點綴著窗戶玻璃的光點,而周圍的人前幾日不就和葛郁芳一樣,各自為了學業、工作在城市中努力,難以停止而不斷奔跑。演出當下卻使人暫時脫離拘束,十分美好。
城市中的容器(酸屋提供/攝影劉耀鈞)
Asthma(酸屋提供/攝影劉耀鈞)
《Asthma》
馬拉松像是個獻祭,跑者放棄任何對軀體痛楚的感知,像是販賣自己的身體,僅期望能延續原本身體的動能以到達終點。陳俊宇在一塊高突的草皮上原地踏步,六小時的過程就像是原地進行馬拉松,但是他把馬拉松的目的性刪除,強化了平時會因為腎上腺素被淡化的痛苦感知。他將喘氣聲以多個喇叭放大,而我認為這是當天與環境互動最強烈的表演,剛走進橫移門就會聽到低沉的Bass聲,地區性的臉書社團也有人針對這個「放大喘息聲」的行為來反應,甚至有居民找了警察介入。警察的介入展現這個行為藝術的現場性,就像是「馬拉松」的過程中有著許多不確定性和阻礙一般。他所處的小丘自然成為一個舞台,而草坪的原用途與質性,使這個表演看似與觀者帶有實體距離,卻因為哮喘聲充斥在整個河濱公園中,使得它與觀者之間產生強烈的連結,就此呼應整個大命題「鏈反應」所強調的鏈結。這個作品與整個社會的互動過程,當下讓我反思:為何旁邊中正橋上的車聲是可被允許、接受的,卻有人在乎河堤外慢跑的喘息聲?多段車聲已經疊加成長達數小時的低鳴,夜晚的聲音比起白天更清楚,但沒有人抗議車聲。這似乎也是對藝術環境艱難險惡的有聲抗議。這個喘息也帶有多重意義,淺白來看僅是在原地複製馬拉松的過程,但如果近看觀察到原地流下的肌樂空罐,到吃剩的香蕉皮、運動飲料瓶,陳俊宇其實正在河濱複製整個挑戰身體極限的過程,如同在生活中不斷堅持,用肢體對社會抗議,不論是抗議體制對常民的不友善,或是大至種族問題等等,從他的行為中,都可以看見這些真實生活的影子。陳俊宇不與觀者直接互動,而是像櫥窗展示那樣,卻以聲音強迫所有特定與不特定的觀者都進入他的行為展演之中,迫使人產生最直接的反應,在我看來也暗示著陳俊宇想成為藝術界奮鬥跑者的目標。
以上各式的行為演出,各自不關聯卻又依著主題串連,藝術攤販挑戰了常人對購買行為的思考,仿製圍籬則是一種無聲抗議,又或是草原中因應現實都市的控訴,最後是回響在河堤外的吶喊。創作者們以舞蹈、繪畫、運動等領域出發,發展出帶批判式的行為內容,與社會共振、產生對話。當初都市規劃設計者認為河堤外行水區是為了補足都市內綠地空間不足而存在,所以將行水區視為額外的都市綠地,然而河川地是個與居民生活低度連結的部分,它也帶有多種活動限制,《鏈反應》卻在其中展現了河濱公園容納表演與日常使用的可能性,與觀者互動也十分豐富,很期望之後酸屋的行為演出能繼續有更多面向的嘗試,創造更多的挑戰空間。
《鏈反應-臨場展演單元》
演出|酸屋邀請之眾藝術家
時間|2020/05/30 11:00-21:00、2020/05/31 13:00-21:00
地點|綠光河岸公園(新北市永和區環河東路一段3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