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的形式,不只是裝載內容的容器。有時,形式本身也會說話。
此次臺北兒童藝術節的節目中,有一「迷你小戲」系列,推出了幾檔極短篇戲劇。其中,來自法國的電木劇團(Compagnie Bakélite),帶來了《恐怖露營車》(La Caravane de l'horreur),全長十七分鐘,觀賞人數限制十五人;來自俄羅斯的暗影劇場(Theatre TENJ),改編自作曲家喬治‧比才(Georges Bizet)的同名歌劇作品《卡門》(Carmen),全長只有六分鐘,觀賞人數僅限八人。就內容來看,這些戲若置於中型或大型劇場演出,以大場面來設計,並無不可,但有趣的是,這兩齣戲的演出場地皆在一輛窄小的中山堂廣場露營車裡,以極短的時長和侷限的空間來架構,打造了迥然不同的視聽風景和觀看體驗。
《恐怖露營車》就在一台露營車廂中演出。在人還未入場、戲還未上演之前,導演及操偶師奧利維爾‧哈努(Olivier Rannou)就坐在露營車廂前,蓬頭垢面,手持短刀,削著、吃著蘋果,舉手投足之間略帶挑釁,彷彿以生人勿近之姿,迎接觀眾,雖然並未真的形成威脅。十多位觀眾擠進了這座恐怖車廂中,比鄰而坐,空間狹小,燈光昏暗,與車外偌大的廣場及當天陽光普照的天氣,形成極大的反差。於是,在戲正式開始之前,便以空間的幽閉,營造了相當成功的開場氛圍。
全戲簡潔有力,沒有真人現身,亦無任何一句台詞,但仍約略可推敲出劇情,主要講述一名女子誤入了車廂而遭到歹徒追殺的過程。整個過程融合了光影、聲音等手法,試圖營造出詭譎怖慄的氛圍。燈光幽暗、晃忽,時而突變,時而全暗,時而再亮的時候,一旁多出了一道怪影;入場時,發下了兩支手電筒,一支剛好給了我,當下的我以為可以掌握探照,某種程度上握有了主導權,沒想到過了一陣子之後,手電筒開始失靈,頓時失去主導權的我,反而落入了創作者的陷阱,有那麼一刻,與劇中主角同時陷入了黑暗的危機裡;到了女人受害之後,車內一隅忽然出現了一個小螢幕,裡頭的黑白畫面所顯現的是現場的觀眾,彷彿暗示著下一位可能受害者,就在我們之中。除了光與影的交互使用之外,全場也充滿了各種聲響,包括了襯底音效、環境音、物件動作的聲音等,種種設計,不難看出編導營造懸疑氛圍的企圖。
更富巧思的是物件的運用。觀眾席前方,有一道長木板所形成的立面,就車廂空間而言,是車廂和駕駛座的隔板,但在演出內,這幾片看似樸實而簡單的木頭,形變成為戲中調度的主要場域,長邊或寬邊於不同時刻被當作場景中的地面,觀看視角亦隨之變換。地面上的物件,有車輛、樹木、墳墓等,周遭還出現了諸多動物,如熊、貓、狼隻等,甚至包括外部車頂上頭也擺了一隻烏鴉,這些不論移動中的或靜止不動的物體,皆為環境添了幾許生機,也為這戲中世界增加了些可信度。這諸多物件中,最令我激賞的是,以鞋子來刻劃角色:一對紅豔的高跟鞋,象徵了一位優雅的女人,從容不迫地原地踏步在蓋有草坪的輸送帶上,好似模擬著影像鏡頭裡行走的狀態;一雙骯髒的布鞋,象徵了歹徒,視覺上與前者呈現了強烈的對比。藉由高跟鞋踏步的清脆與布鞋踩地的沈重,表現了女子與歹徒兩人迥異的性格,以及藉由兩者步伐的變速,頻率快慢之間,呈現出兩人關係的緊張程度。趨近結尾,高跟鞋不再踏地,而是鞋跟翹起,橫放於地,布鞋每動一步,高跟鞋就移動一步,仍以象徵卻又生動的手法,呈現出女人被歹徒拖走的狀態。
與《恐怖露營車》相較,《卡門》不僅演出長度更短,而且形式更為簡單。在同樣的露營車廂內,前方擺著一個像是大型的舞台模型,幾根古典樑柱、紅絨布幕儼然搭起了一個小小的歌劇院舞台,充滿血紅色調。戲未正式開始之前,旁白就開門見山,將《卡門》關於愛恨情仇的劇情簡述了一遍。進入正戲之後,劇中人物皆以偶件來呈現,一樣沒有台詞,但配上了音樂、音效,以及細膩的操偶技術,讓整個場面活躍了起來。場面敘事中,精準地呈現了卡門與男人們的角色關係,由一個、兩個到多個,層層迭起;卡門搔首弄姿,搖動裙擺,男人們為之傾倒;時而燈光驟變,由明亮轉成暗紅,出現層層剪影,好似看見了真實的舞台效果,也為戲中的危機留下了伏筆。正當場面高潮之際,倏地,一把刀直直落下,同時瞬間幕落,令人驚呼,餘韻無窮。
《恐怖露營車》、《卡門》這兩齣微型戲劇,題材選擇及敘事策略截然不同,前者重懸疑,在觀眾全然不知情的情況下,引導觀眾循序進入情境,而後者是以後設的角度出發,直接先破題,再來觀賞這經典劇目如何被重新演繹。不過相同的是,兩戲以「小」的形式置換了「大」的看戲體驗,以偶件和小物的運用營造出層次無窮、富饒聲響的場面調度,讓人看到創意和驚喜之餘,也看到了戲中小天地的建構,更在敘事上同樣看到了鋪陳、層次、攀升及反轉等縝密架構。從小戲中亦可見得大戲格局的思考,從沙粒中亦可發現大千世界的奧妙。
《恐怖露營車》
演出|法國電木劇團、俄羅斯暗影劇場
時間|2018/06/30 11:40、2018/07/09 17:1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廣場露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