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瑋瑩(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舞蹈與歷史不是一對好伴侶?這是我觀舞多年來一直有的疑問與感觸。
舞蹈關注的是當下性、肉身性、即時性與經驗性。一場舞蹈演出是舞者現下臨在的生命能量,與觀者臨場的生命狀態之交流;而歷史則是關於過去,去爬梳與挖掘過往事件,探查造成事件之重層與多面向的因果關係。那麼,關注肉身體驗而非理性思辨的舞蹈,如何在不外加語言的敘事與辯證中展演歷史?這實在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編創問題。這個問題的關鍵或許在於,舞蹈人想要以怎樣的觀點去回望歷史、探索歷史,或者想要如何定位歷史,抑或是希冀歷史能在此時發揮怎樣的力量。
晚近舞蹈人(團)的作品處理歷史議題的不多,台南的雞屎藤舞蹈劇場是例外──這與此團的藝術總監許春香擅長民族舞,女兒陳慧勻有戲劇與台灣文學相關背景有關。舞蹈人(團)對歷史素材不感興趣,或許與上述的舞蹈本質有關,或許與解嚴之後台灣舞蹈史的發展強調作品推向國際舞台的美學經濟有關,也或許與台灣的舞蹈科班教育培養舞者的目標有關。總之,舞蹈人面對歷史故事或史(遺)蹟時,要如何展演並讓觀者感受其中的深刻性與複雜性,一直是個待解的難題。
今年高雄春天藝術節「舞筵自然」的首支環境舞蹈作品,由新生代編舞者劉依昀的《百年樂園》登場。地點選在高雄鳳山溪旁的眷村「黃埔新村」中,一戶破敗荒涼的屋子為展演場地。若非這場演出作為邀約,我或許很難有機會來到緊鄰陸軍官校的黃埔新村。雖然離黃埔新村不遠的大東文化中心與國定二級古蹟鳳山龍山寺是我常去之處,但卻不曾在意與這些地方幾步距離的黃埔新村。
路過黃埔新村的人一定不會錯過此地,因為整條巷道旗海飛揚,讓我想起小時候的雙十國慶。這個眷村有著層層疊疊的歷史,最顯而易見的就是整排日式老房屋卻飛揚著中華民國國旗。日殖時期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政府在此興建軍官宿舍,也見證了台灣作為日本南進基地的歷史。1946年底,孫立人將軍在高雄鳳山練兵,此眷村名為誠正新村,是台灣第一個眷村;1950年更名為黃埔新村,也是蔣家鞏固軍事大權,而孫立人開始遭軟禁的前奏。孫立人在二戰與國共內戰期間驍勇善戰取得多次關鍵性戰役的勝利,不但被英軍美軍稱為「東方隆美爾」,【1】中共林彪部隊也流傳「只要不打新一軍,不怕中央百萬兵」。新一軍即是孫立人帶領的部隊。
其實,孫立人也與台灣舞蹈史有間接的關係。1949年,孫立人於中國大陸各地招募女青年三百餘人分批來台,成立「女青年訓練大隊」,她們的軍隊服務其中之一項即是民族舞蹈表演,與教士兵們「山地舞」同舞共樂。1950、1960年代官方推行的大眾化民族舞蹈構想,即是來自軍中的舞蹈娛樂活動。這是台灣舞蹈史發展重要的一頁。
《百年樂園》選在黃埔新村這個與軍事、戰爭、政權替換重層交織的空間中展演,確實起到以舞蹈中介歷史的作用。這個中介在於觀者為了特定環境表演,必須親身來到此地,環繞在日式房舍與各式的國軍標誌之中(連入口處的里長名字「王懷忠」都與國家相關),自然會想知道更多關於此地的故事與人物。有趣的是,與戰爭、軍隊、政權相關的空間,一般說來大抵有著斑斑血淚史,然而這次在此上演的題名卻是《百年樂園》。誠然,在高雄市政府以住代護,許多藝術家進駐的情況下,過去嚴肅的地景在藝術家的創意打造下轉而溫暖與可愛。傍晚夕陽的金光穿透老舊破損的日式房舍,就連斷簷殘壁也都可愛極致。混著殘破氣息的寧靜讓往事塵封,為舞者的演出提供一處舞台。
百年樂園(高雄市政府文化局、索拉舞蹈空間提供/攝影劉人豪)
三十分鐘的作品充滿懷舊之情,以身體的敘事與情緒展演屋子主人們的嬉戲、愛戀、恐懼、焦躁。殘破的日式屋內承受不住舞動身體的力道,舞者無法置身於屋中,只能在門庭、圍牆、窗台、庭院起舞。由於當日觀者甚多,在人群中有些畫面難以窺見。大致上,負面的情緒交錯著遠望的眼神,在狹小的空間中激動的舞著,或者在亂草中找尋失落的往事。甜蜜的愛戀與歡樂嬉戲反倒是更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當大提琴在後院揚起優雅的音樂時,頓時有置身於上流社會午茶饗宴之愜意。這也許是年輕世代對於軍官宿舍與往日舊事的想像與詮釋,也平行於現下古蹟重修作為餐廳或藝術場館的經營取向。
然而,溫暖的懷舊卻讓塵封已久的故事得不到敘說,我們對歷史也無法認識、更不可能反思。舞作的輕柔,甚至連恐懼焦慮的部分對照歷史事件、傳記軼事都顯得輕柔,讓觀者在音樂與落日餘暉中進入優美與舒暢,忘了戰爭的殘酷與恐怖。也可能忘了形塑我們信念、價值與生活型態的歷史。
是否,舞蹈難以處理並展演歷史?舞蹈人如何看待古蹟或遺跡?只是物質性的展演場地,或具人文歷史深度的場域?舞蹈展演為何(與如何)將年輕美麗的舞者身體放置於殘敗的古屋中?如此設計所要再現或揭露的是甚麼?這些創作上的問題或許可以一路問下去。發問的角度部分決定了最終的答案,但是只有不斷的發問我們才能一步步前進。對歷史,對創作,對評論都是如此。
註釋
1、隆美爾(Erwin Johannes Eugen Rommel)是二次世界大戰著名的德國陸軍元帥,綽號「沙漠之狐」。在北非戰場多次以寡擊眾獲得戰事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