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在欲探討歷史傷痛的當代劇場中,《熱帶天使》無疑佔有一席之地,對於台灣這塊擁有複雜後殖民情境的土地而言,國族認同的建構與反思更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隨時光推衍,這類討論雖已非被噤聲的灰色地帶,但逐年激化的對立,仍使批判力道的拿捏變得困難。而《熱帶天使》採用了一個常見的戲劇手段:藉小人物的故事,展演個體如何在宏大敘事與暴力結構中存活,揭示那一世代的人們如何在夾縫中掙扎、變形,甚至被消解,勾勒出一幅悲劇的史詩圖畫。
作為第一次觀賞《熱帶天使》的觀眾,磅礡的開場曲目〈在1940〉壯闊展開故事線,並強力地提出對於戰爭的詰問:「我的人生,到底佇佗位」?無疑讓人期待戲劇如何改編處理詩人陳千武的《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小說集裡以主人翁(作者)的視角闡述了身為「被志願」入伍受訓成為日本軍的矛盾與不平等,在死亡邊緣的生存,不僅描繪了殖民與被殖民者的多重思想層次,更將個人心理與族群命運形塑成混雜的歷史處境。同時,「獵女犯」指的是主角林逸平受命押送被日軍強徵的女子到慰安所受訓,他既同為戰爭下的迫害者,卻又是侵略他者的加害人。無論是身分認同的國族錯置混亂,還是大時代中小人物的真實模樣,慾望、恐懼、醜惡與悲傷都輾轉糾纏在戰爭背景的裂縫之中。
《熱帶天使》注入許多心血改編原著小說複雜的人物關係、多重敘事的角度,在130分鐘的音樂劇中探討了戰爭、台籍日本兵、慰安婦等身分在戰爭中各自被迫承受的命運。戲劇的核心衝突,離不開劇中各個角色身分的流動性,但這種不確定,卻並非出自於角色個人的內在衝突,而是外在世界強行支配的撕裂。劇中角色一一從國族、經濟、文化上的壓迫,遠渡至南洋戰場的酷熱、疾病、死亡、脅迫,最終抵至戰爭終章,被迫面對虛無與被拋棄的現實,不論反派或主角,他們破碎不堪的人性皆是在非自願的時空環境下被塑造,是殖民熔爐中燒盡的餘灰,而這段荒謬而殘酷的歷史記憶,正是這部劇作最濃稠黑暗的底色。
上述種種,皆反應了改編的困難,《熱帶天使》帶著濃重的悲劇色彩,試圖建立大時代的脈絡與形塑各角色的立體性,卻還是有些許掉入陳套窠臼的問題。
熱帶天使(SML樂劇創製提供/攝影林育全)
劇情調性的取捨
在劇情結構的定調上,《熱帶天使》作為戰爭紀實的文學音樂劇,似乎有意削弱戰爭的暴力殘酷,繼而轉向展演主體生命的完整故事。有鑒於此,悲劇性並非是該劇意欲呈現的主要氛圍,更準確地說,淡化太平洋戰爭以及日本殖民歷史下的詮釋,為的就是更加凸顯在完成生命故事的書寫,讓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得以有更豐富的面貌以及被述說的空間。可惜的是,《熱帶天使》觸及了如此繁雜的主題,無論是台/日身分認同的困境、慰安婦痛苦被撕扯的瘡疤、軍人身不由己的侵略行動等主題,他卻選擇將更多的篇幅注入在描繪角色的愛情故事,讓戰爭的倫理反思以及個人心理、族群命運的衝突都包覆在情感的脈絡中。然而,在有限的故事篇幅中,不僅有主角林逸平和賴莎琳的感情主線,更有軍官松永與安子媽媽的支線,甚至還參雜了吉本(蔡香腸)和雪子的笑鬧關係。這樣三條情感的設定,目的初衷是為了豐富劇中的元素,讓更多人物故事得以被記錄傳頌,可卻因為太想掌握每一段關係,又希望講述整個戰爭時代的歷史脈絡,使得個體間的連結性不夠清楚,更嚴重弱化了人物的立體性,無法思辨劇中主體的意涵,除了主角的關係被相對細膩地刻劃外,觀眾並無法釐清配角愛情故事的敘事邏輯。
林逸平與賴莎琳原作為「狩獵者」與「被獵者」的對立關係,劇中大幅更動了這樣的設定,讓兩人因為熟悉的語言,進而相知相熟。但兩人建立關係的許多背景不具備說服力,觀眾無從找尋兩人強烈愛情的脈絡,除了語言的熟悉、花生糖的慰藉、承諾找尋十字架外,更相知相守在南十字星的見證下相約好好活著,但卻完全模糊作為「日本兵」與「慰安婦」的矛盾對立身分,實屬令人費解。當戰事走到後期,能夠說服兩人有共同堅定信念的便是對於生的渴求,但劇中不斷上升私情愛意的成分,使得兩人更加人性化的同時,卻只淪為了相對通俗的愛情故事,簡化了特殊時空脈絡下的人物心理動機。
熱帶天使(SML樂劇創製提供/攝影林育全)
在混亂的時代,愛情成為極端奢侈的美好幻想。劇中軍官松永帶著強烈的軍國主義,渴望大日本帝國獲得最終的勝利,因此他與安子的愛情,注定只能以悲劇告終。可惜的是,劇中各自描繪了兩人的心境,前者有著身為軍人的使命不得不為國家犧牲奉獻;後者既是少女的唯一救贖,也是無形的共同劊子手,兩人同為戰爭時代下悲情的人物,卻缺少共同刻劃彼此情感的描繪,讓安子最終隨松永殉死的犧牲略顯突兀,更像是她獨自告別了罪惡的時代。更令觀眾感到矛盾的點是,松永對林逸平從始自終都特別照顧,雖然一言以蔽之的傳遞原因是已逝同性友人的關係,在兩人的情感刻畫上相對飽滿的情況下,沒有日籍士兵對台籍志願兵的狂妄與狂暴,反而更多的是溫柔與包容,曖昧矛盾情結成為了舞台上唯一被傳遞的資訊,失去了更多內化與糾葛的族群關係,也是劇中在選擇情感作為主軸後,相對可惜的處理。
融入喜劇元素的恰適性
星聲版的《熱帶天使》有許多喜劇元素的存在,然而在一齣調性相對沉重的作品之中,這樣的選擇是否合適或許值得再深思。戰爭紀實並非要呈現身臨其境的戰火之中,尤其林逸平所處的位置並非前線的位置,但《熱帶天使》的核心仍應該為時代下人物的被壓迫與絕望,即使情感關係被放置在核心的主體位置,每個人都有著身不由己的無奈與苦痛,這樣的氛圍或許更應該出現在這齣戲的主調之中。
〈危險遊戲〉與〈一百萬種死法〉,也就是蔡香腸與雪子的故事線,當這樣歡快的情節被放置在作品中,便更加凸顯了其餘角色與故事主軸不夠強烈的弊端,使得整齣戲劇遊走在既悲憤又戲謔的怪異風格之中。更進一步的來看,上半場蔡香腸被林逸平誤殺,林逸平深陷崩潰之餘,蔡香腸卻在笑鬧中死去。在已經充滿壓力的環境下這樣設計,好友死去的悲愴感被降至情感的極低位置,甚至無法共情林逸平的心境轉折以及戰爭下無奈的意外事件。不僅如此,蔡香腸與雪子的情感設計也讓人摸不著頭緒,雖然可以從劇情推論出兩人的連結脈絡,但蔡香腸卻在下半場以鬼魂的方式出現,以〈一百萬種的死法〉的音樂接走因為傷害士兵而必然面臨死亡的雪子。或許可以解釋為,死亡本質過於沉重,以突兀的詮釋方式去減緩觀眾緊繃的情緒是劇作的手段。但夾雜在悲劇情境裡的喜劇元素使得兩者無法取得平衡,走向全然通俗的戲劇手法,導致觀眾無法與這些人物產生任何共感的結果。
無可否認,《熱帶天使》提供給觀眾一個認識歷史、了解過去的機會,也塑造了非常成功且具有水準與規模的舞台場景與音樂歌唱。然而,觀賞完《熱帶天使》,思索其中提及面對身為台灣人命運的提問,卻無從在劇中得到任何深度的思辨,反而淪為過度美化的情感故事,以天使的角度來敘說這些歷史下殘酷的艱難時刻與身分認同。對於《獵女犯》一書中更深層的主題探討,或許值得成為每一位劇場觀眾的詰問。
《熱帶天使》星聲登場
演出|SML樂劇創製
時間|2025/03/23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