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油彩流瀉出柔軟的光輝《藏畫》
7月
25
2023
藏畫(飛人集社提供/攝影陳又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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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從柯宗明寫成歷史小說《陳澄波密碼》【1】至施如芳完成劇本,已有五年的時差;在《藏畫》從收到陳立栢(陳澄波的長孫)的邀請,到提筆書寫劇本,再搬上舞台,亦延宕了近十二年之久。長期沉澱下,兩人到底在歷史之河中採擷到了什麼?透過筆端將素材進行轉譯與整理,作者何以從人物的歷程心境、思索軌跡、遺留的畫作所暗藏的密碼、潛藏的內涵、旁人的描繪等反覆的辯證與叩問,重新模鑄出陳澄波及其妻張捷各自的主體狀態?比如《藏畫》的命題,明顯欲解開謎底的不是畫作蘊藏的符號,而是以張捷為主體,尋覓其藏畫背後的動機和意義。

然而施如芳並非「直覺式」地全篇皆以張捷的視角進行敘述,亦非單純書寫女性的獨腳戲。故事敘事者皆與陳澄波關係密切,從張捷、陳澄波、承接父親藝術才華的次女陳碧女、遺照的攝影師方慶綿,四人視角的輪流移轉,在陳澄波被公開槍決後,倖存者皆在心靈震撼當中各自藏起一部分的自我,包含陳碧女從此不再提筆作畫,藏起自己對藝術的興趣、戲中的方慶綿則將玻璃底片藏起或銷毀,不敢物歸原主等,那是隱隱作痛的傷痕,是社會印刻下的深層恐懼,只能暗自舔拭而不得張揚。

張捷為何藏畫?

在戲中,對陳碧女而言,父親陳澄波就像從家裡望出去的阿里山,受人仰望,卻如此遙遠,母親張捷則是紮根在地的樹,溫柔、堅定,被一家人依偎,她固然是一名偉大的妻子和母親,克服紛至沓來的艱難。爾後,張捷在陳澄波罹難後挑起撫養家庭的重擔,甚至在往後情治單位的長期監視底下,不懼艱危地保留丈夫遺作到老,這是一種放不下的牽掛,是否還有等待著是不義之事能被伸張的時刻?

對張捷來說,或許利用餘生使畫作完好無損,是盡妻子之責,也是持續地在守護陳澄波精魂的象徵,她選擇靜靜地、不張揚地活過漫長的歲月,如同演員余品潔在詮釋上細緻而不慍,像是無聲的哀嚎,舉重若輕,不讓故事太快掉入一種受難者深淵裡,或者落入到蒼白悲情的境地。

勞動成就的藝術及家庭

當柯宗明擷取陳澄波的油彩作品中的些許符號,包含廣場的意象、技術上誤差和不協調,和〈我的家庭〉裡特別顯眼的書籍《普羅繪畫論》(プロレタリア繪畫論)等訊息交叉比對下,進而促進小說虛構人物推敲出畫作裡潛藏的社會主義與人道關懷之精神;而《藏畫》則不再直敘角色的民族意識和大敘述的理想,而是遺捕人物「勞動」的身影,包含陳澄波時常走出戶外捕捉街道、廟埕、阿里山和玉山的光影、線條、溫度與溼度的細節,讓作品和現實產生共振,以生命踐行藝術的本質,深刻表現出對社會與地方的關切。

值得一題,在第三場〈ECHO老朋友〉中,創作者以陳澄波〈嘉義街景〉(1934)裡標示的「新高寫真館」,裡頭的老闆方慶綿和陳澄波之間關係,或是是否是張捷請來拍攝陳澄波的遺照攝影師,目前在史實上很難進行考證。不過創作者特意鋪陳和猜想兩人之間感情甚篤,並連繫相互契合的共通點,那就是親身上山進行寫生/寫真。方慶綿從小學畢業後就跟著臼井直義學習,直到二十二歲才到嘉義自力營生,他這ㄧ生中竟揹著沉重的攝影裝備,爬過三千多次玉山,只為畢業生和山岳風景拍攝寫真。換言之,在劇中的兩人即便透過不同的媒介維持生計,卻有同樣在勞動中強韌地堅持自己的素樸。


藏畫(飛人集社提供/攝影陳又維)


藏畫(飛人集社提供/攝影陳又維)

很多時間,在舞台的角落,像是家中閣樓的一隅,放著畫架、畫布、幾幅畫、帽子和行李箱等先生的遺物。張捷或者光影的手就在那縫紉布料,她看著家外的大山,望風懷想,惦念丈夫的來去。儘管在戲中張捷時常守在家裡操持家務,等待或想念丈夫,也從未踏進阿里山,更是參透不了先生口裡的藝術,卻選則靠著勞心勞力的針黹和堅韌不拔的毅力支撐「藝術的家庭」,用一針一線撐起丈夫的未盡志業和日常的柴米油鹽。夫妻永訣後的每一年,張捷地將畫作從狹小陰暗的角落拿出來將捆卷的畫作攤平後擦拭、日曬,陳澄波的精神才得以永存於世,顯現出這些年來為家庭自我奉獻的妻職,其勞動力量的強勁,生成巨大母性的光芒。

借物件進行的惦念

《藏畫》裡使用物件和光影的元素,在人偶輪替或者交錯中淪為配角或者象徵性的用途,時而被用來替代真人來扮演角色的冥偶、自身傀儡和一些非關角色,時而輔佐角色進入潛意識及想像之中相互對話,搭配多幅畫作和影像的處理,讓空曠的舞台中增添多層色彩,更能迅速變換多重的場景,尤其在最後一場〈神木下影中人〉則是來自張捷的想像:將陳澄波在《梵谷書簡》扉頁留下的註記:「以阿里山為背景,畫約三百個神靈」【2】,結合陳碧女和外省軍官的婚禮,當作是他未竟的遺作與祝福,並想著陳澄波看著女兒出嫁的模樣。

然而,原本應具有奇幻、浪漫的畫面,卻直接出現在陳碧女目睹父親槍殺後的悲愴,並對著母親崩潰地唸著其中遺書的內容:「碧女之婚姻聽其自由」之後;換言之,此場便是在女兒的悲泣哽咽尚未收束時,就直接舉行「異想中的婚禮」,造型上原本就不怎麼莊嚴的「神靈」,反倒像是魍魎魑魅圍繞著穿著紅色嫁衣的陳碧女,好似她陷入某種瘋狂的幻想。在我看來,最後一幕所呈現的意境,可能難以精準傳達出創作者的本意和情感。

陳澄波在上海任教之際,因難得合家團圓而完成〈我的家庭〉之作,裡頭他特意將自己畫在畫面的邊緣處,並讓光影呈現反邊,與其他四位家庭成員格格不入,讓處於中間張捷成為視覺的主體,彷彿他早已預知自身和家庭的未來。《藏畫》裡的張捷,宛如施如芳的探索之眼,發出最深沉的叩問,試著朝向過去追尋未被捕捉的歷史鏡頭,不斷反思陳澄波仰望的理想和對藝術的奉獻;最重要的是,張捷在回溯自身境遇時,縱使處在政治犯家屬的位置,也不輕易妥協,仍透過藏畫成為時代茫茫中寧靜的抵抗者,猶如簡國賢的遺孀簡劉理,在逆境中深藏簡國賢《壁》的手稿,是否也是相同的信念和訴求?她們不稍悔的獻身和傾盡而為的保護,悄然無息地等待光亮的那一刻,勝過千言萬語的證明。

註釋

1、 柯宗明:《陳澄波密碼》(台北:遠流,2018年)。

2、〈關於藏畫〉,出自於《藏畫》節目單。

《藏畫》

演出|飛人集社劇團
時間|2023/07/08 14:30
地點|嘉義市政府文化局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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