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3駐站評論人)
那一(1978)年,我就讀國中三年級,碰上中(台)美斷交,雖然正值準備高中聯考的關鍵時間,但國難當頭,還是不能不設法盡一份國民應盡心力。國中學生,沒有能力做些什麼,就是把當時官員談話和新聞報導,對美國政府背信忘義行徑的各種譴責文字,加上一些符號點綴,繪成大字報,在訓導處老師的默許下,張貼於校園內的指定牆面角落。下課之後,走到台大校門口附近,因為增額立委選舉而樹立的「民主牆」(黨外人士支持者)與「愛國牆」(國民黨支持者)前,穿梭於各地湧入的人群之間,感受一下同仇敵愾的熱烈情緒,仿佛自己不僅見證,更參與了歷史的巨變。
同一時間,六千名觀眾,在嘉義體育館見證了第一場《薪傳》演出,根據當事人的回憶和紀錄,那是慷慨激昂、熱淚盈眶的一個夜晚。一場演出,成為一個時代的見證。
當時的我,不會想到自己之後會從那個單純愛國的年輕學子,變成一個對任何形式的認同意識,都充滿疑慮的中老憤青。
當時的林懷民、雲門舞者,和滿場的觀眾,應該也不會預見那一個晚上的沸騰激情,日後會轉化為持續拼搏的毅力,和突圍、騰躍、成就的契機,在四十五年之後,成為一則傳奇。
當時的台灣民眾,對於中華民國能夠如何挺過斷交的巨大衝擊,維持獨立自主的地位,應該是充滿疑慮,甚至恐懼,當然也就無法想像四十五年之後,歷經解嚴與政權轉移,中美台關係的跌宕起伏,台灣不僅依然挺立,甚至試圖以更大的自信,掌握自己的未來。
我們,或許就只是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尊嚴—無論外在世界如何變動,如何逼迫。
《薪傳》之薪傳
《薪傳》為何重演?
為了重回45年前的台北街頭、嘉義體育館,再次出發,走一回時光隧道,以更清明的眼光回看自己,遙望未來,從台灣戰後歷史的視角,文化認同的脈絡,理解何以「薪傳」,為何「薪傳」。
林懷民和他同時代的許多知識份子與文化工作者,都可以被歸屬於學者蕭阿勤所定義的一個「回歸現實」的世代:在1970年代,面對中華民國外交處境的日益艱困,他們迫切需要更具真實意義的認同,致力於重新認識台灣的過去,關注台灣的社會現實,並且在這樣的基礎上,嘗試想像台灣的未來。
因此,《薪傳》是林懷民編創的作品,反映出他困居客途的苦悶,對家鄉和舞團的繫念,但,它也可以說是這個世代所共同成就的一部作品,一則具有切身意義,符合現實需求的歷史敘事。
自美歸國的林懷民,嘗試在西方現代舞蹈的概念框架下,取材在地傳統元素,說在地庶民史事。民歌手陳達的〈思想起〉,傳統色彩的音樂,賦予整支舞作明確的情感座標,客家服飾、巨幅白布、長條綢帶、獅頭米篩,和演員的勞動身體,構成一幅幅先民生命圖像。在當時的時代脈絡中,創作者對這些在地元素的運用,是那麼直接了當、理所當然,今日重看,即使有不同評價,也不能不佩服那樣的理直氣壯。
《薪傳》首演之前,「鄉土文學論戰」才剛落幕不久,官方文化機制對鄉土文學作家的嚴厲批判,雖已不再,影響程度,其實難以估量;「台灣史」仍然只是官方教科書的單一章節,即使佔台灣人口多數的漢族,都是先後從海峽對岸而來,但「柴船渡黑水,唐山過臺灣」的史事與家世,卻還是多數人們的難言之隱和思想禁忌。
中(台)美斷交,卻使《薪傳》的首演,如平地一聲雷起,不僅讓原本迷惘的創作者與舞者,找到自己的定位和突破的可能,其實也為整個「回歸現實」世代的理想追求,賦予了正當性,讓「台灣」這個概念,即使仍無法取代「中國」,作為政治、文化意識的主軸,至少進入了有關主體性與認同意識的對話當中,開啟1980年代以後的辯證歷程。
首演之後,直到本世紀初的2003年,《薪傳》的演出歷史跨越台灣近代歷史發展的關鍵時期,引來各種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解讀,其政治性不言可喻;2023年的此刻,面對來自對岸的強權威嚇,和美國的霸權意識,相互拉扯衝撞所生的強大壓力,台灣仿佛又回到了四十五年前的景況:受制於島外強權在海峽舞台上的角力,獨立自主的生存狀態受到威脅。
《薪傳》重演,因此正逢其時?1978年的嘉義體育館,2023年的國家戲劇院,因此相互映照?
只是,過於簡單的政治解讀,或甚至為特定政治目的的挪用,不僅是對作品本身的誤讀,甚至亦是對「政治」的誤解。如果,我們將林懷民另一部以「台灣」為題的作品《關於島嶼》,與《薪傳》在此時的重演,對照來看,或能有較具批判性的理解。
林懷民在《關於島嶼》中,以沈穩自在的態度,簡練俐落的手法,闡述他對這個島嶼始終的依戀,與持續的思索。在這個作品中,「台灣」不只是個認同意識的符號,而是一連串不間斷地向內探索、向外伸展的生命經驗,透過文學、舞蹈、音樂的相互呼應、彼此推展,轉化為如潮水般不停起落,如季節般不斷更迭的舞台景觀。
從《薪傳》到《關於島嶼》,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編舞家個人的改變,更是台灣社會的轉變:《薪傳》樸素粗獷,《關於島嶼》細緻圓融;《薪傳》單純堅定,《關於島嶼》多元包容;《薪傳》是當時代的吶喊,《關於島嶼》則是跨時代的沈思。即使歷經多個世代舞者的打磨豐富,讓《薪傳》逐漸展現出跨時代經典的氣勢,但,還是無法完全磨除時代的印記,或者嚴苛一點說,時代的侷限,與《關於島嶼》對照觀之,更加凸顯。只是,沒有《薪傳》的急切拼搏,不會有《關於島嶼》的沈穩自在,而這正是《薪傳》重演的可貴之處。
因此,在現代的劇場中,即使無法完整重現當年的人們,在艱困的環境中吶喊突圍的氣勢,但,走過這趟時光隧道,我們可以更加理解個人生命與集體記憶之延綿不斷,對何以「薪傳」,為何「薪傳」的歷史辯證,有更深刻的體悟:無須悲情訴求,不用敵我分明,拒絕呼喊空洞的口號,以真實的聲音吶喊,更有自信面對未來。
後記
雖然楊澤說:《薪傳》一作,讓原本「蒼白憂鬱無力的台北文青」林懷民「長出渾身肌肉,展現那股『憂國憂民捨我其誰』的下港男兒豪氣」,但在走出劇場時,心中浮現的卻是《蟬》裡的蟬聲,那「在夜西門的喧囂中,猶如一條細細的蠶絲,發著微渺的幽光,徐緩而堅韌地,由一團亂線中抽出,愈抽愈長,在空間纏纏綿綿,迴繞不休,像一支小提琴的弦音,扶搖直上,超凌了整個交響樂隊的聲浪,徘徊在一段慢板上,哆嗦,戰慄著......」的蟬聲。
對我來說,總有些青春的氣息,是一直都在的,即使,人將老。
《薪傳》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3/04/30 14:45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