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許玉昕(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河床的低燒》以崑曲《牡丹亭》開場,伶人(袁學慧飾)唱出杜麗娘對愛情的初醒,將觀眾捲入一種半夢半醒、今昔難分的心理時空。舞台上沒有寫實布景,投影影像的波紋既像宇宙也像海底,營造出難以界定的空間感,以意識流的意象鋪陳整齣戲對親密關係的探討。
愛、自我、恐懼
故事圍繞一名女子(林湄羚飾)與兩名男子(林承豪、葉長青飾)展開,女子在不同關係中思索自己的存在與價值。人物沒有名字,暗示演出不奠基在具體的角色設定,不過對手戲的表演方式和心理寫實劇沒有太大不同,人物間的對話以日常打鬧與女子的自我揭露穿插共構。女子困惑於「我是誰」,相信「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因此拒絕進入戀愛關係,只與已有女友的男性作伴,以預先迴避被拋下的風險。當其中一名男子因為她而與女友分手,問她「你不想成為我的唯一嗎?」女子從震驚轉向憤怒,一方面堅持「沒有人是誰的唯一」,另一方面也向觀眾坦承「我害怕我總是被丟掉的那個。」前半部女子對自我價值與關係的各種不信任,導向這場這場情感爭執的高潮。
緊接在吵架場景後,三位演員與角色分離,女子繼續以散文式語言拋出抽象的呢喃──「我要解脫,關鍵在於是否能看見真理。」「我的想像總是侷限在這個世界的想像裡,而這個世界讓我們不確定的事太多了。」同時,兩位男子轉向肢體表演,在舞台上匍匐、蜷曲,以不同維度、力道與速度將自身折疊進空間裡,試圖突破語言的線性及單一抽象的質地。三位表演者也穿插朗誦八目鰻的介紹,讓冷靜、客觀的科學語言與女子瑣碎的心理思辨形成語言節奏的張力。
最後,女子下結論:要成為最愛自己的人。唱戲曲的伶人隔著困住女子的透明球體與她貼緊手掌心,彷彿形成打破界限的結盟;當伶人將球體拉鍊拉開,球體瞬間洩氣,女子踏出並進行「蘇菲旋轉」──「旋轉的時候一切都在離我而去,你是中心,你一無所有⋯⋯那是一個人的旋轉,哪怕廣場中有很多人。」女子以接受孤獨、聚焦於一己之身,作為朝向自由、從關係焦慮中解脫的解方。
個體的裂解,或是自我的膨脹?
本次演出細膩描繪女主角的心理狀態,包括她對承諾的恐懼、對情感依附的抗拒等等,某程度上反映了當代親密關係的普遍焦慮:在道德中心的人際倫理動搖後,親密關係腳本快速變化的社會氛圍中,個體的自我價值往往在「從關係中尋求價值感」或防衛性的「強調個人能動性以對抗親密關係的不確定性」這兩種相互糾纏的心理機制間擺盪。劇中「怕你和帳號一起消失不見」、「因為你的生活不在這裡,不然你的帳號不會只有我」等對話,極其敏銳地捕捉了隨著不同社群平台推陳出新的互動機制,「人」被碎片化,裂解為不同帳號,以凸顯特定「人設」展示給想像中的受眾。
河床的低燒(隱流製作提供/攝影MOU)
然而,看似普遍的焦慮,真的是普世的嗎?全劇高度聚焦於女子的心理揭露,兩名男性在稍嫌單薄的角色設定下,難以跳脫功能性的陪襯,甚至在對話沒有交集時以簡單一句「女生好難懂」總結女子的發言,對話淪為各自表述,難以開展不同思想交鋒的可能性。雖然對話沒有交集或許是為了強化女子的孤獨感,但這種可以說是刻板印象中「直男」特質的再現及其與女子的細膩心思的對比,鞏固了情感勞動的性別分工。演出在形式上賦予女性聲音與舞台,實質上把焦慮個體化、心理化,而迴避了共同反思的責任。
在對戀愛的思索中,本劇的確觸碰到一個值得進一步複雜化的議題:親密關係不必然建基於排他的浪漫愛。女子與男性角色之間的關係,若理解為一種「陪伴而不佔有」的模式,有潛力鬆動所有權作為合法親密模式的霸權。簡言之,「愛」或「幸福」是否有可能來自「共享」,而不與「擁有」綁定?問題是,本劇關於親密關係的思索,繞來繞去總回到女子的失去恐懼,也就是她始終沒有跳脫以「獨佔-失去」的框架來看待愛、快樂、以及關係。例如,她揭露自己「喜歡擁有被擁有的東西」、「不敢真正擁有」,她與男子的陪伴關係更像是短暫的享樂而缺少信任,到最後「確定自己就是『自己的』」──也就是說,她面對失去恐懼的解方,是擁抱「愛自己」這種主流的自我培力語彙,但這個「自己」並不是透過與他人及集體互動,或公共實踐來建立;缺乏集體意識與社會連帶的「自己」恐怕是內縮且自戀的,劇終蘇菲旋轉的自由,是無視廣場上的其他群眾,轉進了孤立的個人主義迴圈。
情不知所起,徒留呢喃與回音
在非寫實的空間設計中,《蘇菲旋轉》一書的文字被照搬上舞台。【1】當印刷書籍被捧在手上閱讀,文字與讀者建立個人、私密的連結,然而大量抒情語言在劇場內若未經轉化地呈現,反而有顯得耽溺的疑慮。本劇將散文當作抒情的媒介,也就是作為表達個體情感及傳達概念的工具,同時低限度處理言說主體(角色)的特殊性,讓語言成為真空的、沒有物質基礎的抽象概念堆疊,看似觸及許多議題,實則遮蔽了特定話語及其意識形態。例如,女子不斷重複「自我」與「擁有」作為關係焦慮的源頭,這些語句若放在心理學的框架來看,會被視為個人的情感創傷,並導向個人主義式的自我培力。但,「被標價、被選擇、被遺棄」的困境,難道不是資本主義對親密關係的滲透?當人際互動被套入市場的語言,不只個體被物化、待價而沽,愛也無法擺脫所有權迷思。意象化、拼貼的語言,縮減了對私有財產為基礎的人際關係的反思空間,讓女子的痛苦不但無法被放到社會關係中來思考,甚至再製了那些製造壓力的結構性問題。
河床的低燒(隱流製作提供/攝影吳育名)
此外,當八目鰻的介紹逼近冗長瑣碎的程度,三人台詞的「牠們」疊合「我們」,客觀科學介紹逐漸和親密關係陳述疊合,先前突兀的、破格的、具有殊異性的物種,最終被收攏進人類關係的比喻。台詞中「牠們」與「我們」的曖昧置換,其實提供了反思「語言如何界定我們/他者」的契機,但最後八目鰻被收編成戀愛比喻,失去了陌生化的效果及打破語言規範性的基進潛能。
在爭吵橋段後出現非寫實的身體行動,如兩位男性表演者爬行、仰躺吹氣球、組裝身體與cube,鬆動了主體與空間的界線,或許可以視為對語言的無能的挑戰。換言之,當言說不足以釐清情感矛盾或承擔溝通功能,身體與空間的重新組裝具有衝破感知慣性的力道,而唯有突破既有的感知分配,才有可能打開封閉、排外的情感迴路與關係模式。然而,本劇雖有創造出「溝通無效」的無力感,但沒有進一步拆解語言作為表意工具背後的話語政治,後半段的肢體表演便沒有足夠的反動基礎,反而和言說成為平行的兩種表演邏輯。
語言、身體與技術調度的摩擦,具有組裝多重閱讀路徑的潛能,例如在開場與尾聲女子捧在手上的水族箱,以及燈光在舞台上製造出粼粼的波光,這些設計都有可能啟動從「物」的角度反思權力與依存關係,跳脫自我耽溺的迴圈;崑曲的聲腔與身段,也有潛力以差異化的操演來提問當代主體與情感治理的框架。然而,本劇對語言與概念輸出的高度依賴,掩蓋語言、身體、技術之間,以及語言內部的張力。矛盾與衝突最終象徵化地收束在女子與崑曲伶人異口同聲、互為倒映般的宣告:「自由,可能很暈眩」,讓主體間結盟的願景,讓位給了自我的回聲。
注解
1、本劇融入插畫散文集《蘇菲旋轉》的部分文字。
《河床的低燒》
演出|隱流製作
時間|2025/08/30 20:00
地點|國立臺灣科學教育館 溫暖小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