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創團四十多年以來,常依據臺灣而作,伴隨著認同與生命經驗與時遞移,某部分貼合著時事脈動,這在研究者吳忻怡等人的相關論文當中已經清楚闡明。後生筆者,從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始進入劇場觀賞雲門,確能從《蹈禾》、《白水‧微塵》到《關於島嶼》中萌生出一股親密感,也許該說那是舞蹈讓我得以重新經驗生活的存在之所,池上的天堂路、太魯閣的立霧溪,或是那年的青島東路。雲門舞者身體所繪述的臺灣,擁有自己的主體性、認知和情感,人生在其中,不再只是賞完風景名勝,而是用身體與之相伴,在舞蹈裡,人與土地的情感得以再次被形象化。
《關於島嶼》所引述的詩文,舞者用身體統整、體現、吟詠,印刷體文字所鋪排的山林、溪流與大海,其中每一條輪廓讓人看出土地主體與生命主體之間的相生相剋,在我們經驗著土地的同時,土地也經驗著我們。筆者十分同意在陳祈知的評論所述及的:褪盡繁華。那確實是一清二白的,舞台是空白、純白一片的,流動的聲光與舞者來去無蹤,就剩那片白。若要說《關於島嶼》究竟在隱喻什麼?應當就是潔白的土地之魂,盡藏在島民的身體裡。筆者此次前往嘉義觀舞,天空無雲卻是霧霾籠罩,(也許不輸舞評人張懿文觀賞台北場次的天氣。)觀舞後隔天,筆者在觸口看八掌溪水,回想舞台上斗大的「八掌溪」三個大字,歪斜著從阿里山而來,底下流淌著文字之流均速和緩,男舞者整齊劃一地踢腿旋轉,彷彿溪水滾石,女舞者細微的擺動彷彿冬季乾涸的水流。我之所以能被身體裡萬千種土地的姿態所感動,在於那溪流與石頭的纏綿,會逐漸磨圓,逐漸成為砂。
林懷民給出一種齊柏林式的俯瞰之眼,並非衛星地圖那樣冷眼旁觀,他帶著批判和柔情,慍怒與感懷,觸及眼目的都是經驗和情感,看著看著就會發現,島民對待自然的方式和對待彼此並無異同。新生代舞者陳慕涵亮麗的獨舞其實就是一例,她的肌肉和骨骼的纏轉有如疾風勁草,雙臂甩放、揮動的節奏總是銳利,斜對角劃破空間的時刻,看起來是如此驍勇、自在,充滿爆發力,且從來不露一絲疲態,讓人目不轉睛;但定神再看,她所引發的不正是一連串的災變嗎?但在此同時,看起來了無生氣的人群,開始狂奔跳躍,遠遠看去是雜亂而躁動,拿起望遠鏡再看,卻發覺那是生命力迸發的時刻。
還再找一些和諧吧?隨著桑布伊歌聲中的滄桑,鼓譟的生命在文字之間逐漸搭起一層不透風的圍牆,舞者振力劈直踢腿,蹲再低跳再高,都顯得徒勞。挪威建築學者,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曾說過:「我們對地景有一種與存在相關的認識,同時必須加以維護使其成為自然場所的名稱,這些命名濃縮了自然環境的意義。」命名所承載的精神,是超越物質基礎的本質性存在,同時也是互動的,此時舞台上的新舊地名開始正在對遙遠的記憶叫喊著。我們靠著物質的原則和特性、光影和時間來具體理解自然,將之命名,產生連結。物質的存在屬於空間,光線則來自蒼穹,而時間是永恆與變遷的向度;情感的存在則是悖論,一方面永恆無邊際,一方面每有一刻與上一刻相同。《關於島嶼》處理的就是濃縮的時空,極速生滅的肉體正消耗著大地。
回到舞台上,黃珮華的獨舞相較於陳慕涵顯得更具攻擊性,一如她在《聽河》當中的表現,能量優雅蓄積,在頃刻間爆裂。如今她同樣一席連身舞衣的略顯驕傲的姿態,將雜亂的空間一分為二,群眾成為兩組人馬,舞者們開始隨著緊張的鼓聲暴力相峙。又在一時間天崩地裂,文字彷彿子彈墜落,又像是土石走山,舞者應聲倒地。林懷民的鏡頭拉近又拉遠,從風景移向人情世故,又從族群爭鬥轉向自然災變。種種意象不晦澀繁複只需直覺感受,卻能在時空交錯的象徵符號當中,抽取出濃縮的情感。當破碎的漢字部首成為夜空中的繁星點點,由陳慕涵帶頭的舞者手牽手在空間中化成暖流,她們甩動雙臂,形成無數個放射的圓在空間中,投影出現海浪,回到一波波無止盡的翻騰。這也許是林懷民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所要回望的,土地與情感、島嶼與島民。
《關於島嶼》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17/12/23 19:30
地點|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