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許美惠(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由明日和合製作所(簡稱明日和合)創作演出的《嘉慶君夢遊臺灣》,是今年戲曲夢工場的首場演出。臺灣人或許對正史上的嘉慶皇帝不熟,但聽到「嘉慶君」卻想必不陌生,儘管嘉慶皇帝從未踏上臺灣,但八〇年代的臺灣電視卻一再播出《嘉慶君遊臺灣》,甚至成為庶民娛樂的集體記憶。導演黃鼎云在節目冊中提到,童年的日常就是守在電視機前,節目、廣告甚至重播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在他眼中,電視是帶來「親近卻又遙遠」經驗的媒介;而當年的電視歌仔戲,更是將皇帝的身影送進尋常百姓家。於是,本劇才會有這樣的假設:讓「從未過臺」的嘉慶君在夢裡被召喚,進入八〇年代的臺灣,卻同時被困在電視的重播循環裡。
序場演員胡書綿的自白,則隱約透露出創作者關注著嘉慶君能在八〇年代臺灣不輟演出、背後隱含的意識形態相當值得玩味。而開宗明義的強調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其實更引人遐思這是一齣帶有政治觀點的戲劇。「是否皇帝從未離開過臺灣」的設問,更是讓人感到興味盎然--戲劇是否要反思,在臺灣八〇年代的社會中,看似邁入民主化的臺灣人,是不是其實仍深藏著皇帝思維?這樣具思辨性的叩問使人眼睛一亮。
重複的橋段、隔閡的紗幕
然而,舞台上的呈現卻與這樣的野心有落差。節目冊提出「嘉慶君的未竟之業或許只能在夢中完成;觀眾的身分想像也只能透過影像來建構」,但劇場手法卻幾乎簡化為同一橋段反覆上演,僅在小地方做一些抽換,例如道白中換個地名(從「倦勤齋」變成「大稻埕」「澄清湖」「金錢豹」)、換個小道具,其他唱詞和結構幾無差異。或許在創作的設想上,這樣的重複是為了營造嘉慶君「走不出去」的感覺,但既未曾真正描繪嘉慶君的內心世界,若說要談八〇年代的臺灣,也未呈現當時的社會氛圍。於是,我們既看不到嘉慶與時代對撞的火花,也無法理解這段「夢遊」究竟和臺灣社會有何關聯,面對不停重複的橋段,在現場觀演時不免感到相當單調與疲憊。
嘉慶君夢遊臺灣(明日和合製作所提供/攝影黃煌智)
舞台設計上,導演將空間分為紗幕前與紗幕後:後方象徵電視,前方則代表夢中的實景。而全劇嘉慶君從頭到尾都被困在紗幕後,而舞台前方僅用人形立牌代替角色。從觀眾席望去,後方演員的表情和身段被紗幕削弱,無法與前景形成真正的互動。若設計的本意是要表現「皇帝的存在只能透過影像被觀看」,這樣的概念固然有趣,卻因缺乏劇情支撐而顯得薄弱。前方的人形立牌既沒有互動,也無法承載情感,只剩下形式上的二分。對觀眾而言,這種安排反而製造出更多困惑:既然夢境與現實交錯是本劇的重點,為何兩個空間始終沒有交集?更可惜的是,本劇的演員,無論是歌仔戲領域的吳奕萱、鄭紫雲、郭員瑜,或是出身現代劇場的胡書綿,都有相當優異的表演能力,但在重複橋段中也欠缺表演層次的設計,限縮了演員的表演能量,讓人頗感惋惜。
跨界的初衷與侷限
近年來在社會潮流與政策主導下,現代劇場與戲曲有許多跨界交流的作品。為了開發新觀眾,這當然也不失為一種策略,戲曲夢工場也是秉持這樣的理念推動:「希望透過跨界合作,讓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的觀眾彼此交流。」現代劇場與戲曲各有擅場,要如何在同一平台各展所長?的確是每個跨界創作都會遇到的難題。儘管《嘉慶君夢遊臺灣》運用了歌仔戲題材,且歌仔戲演員比例佔四分之三,也使用歌仔戲曲調,但團隊似乎未能妥善掌握歌仔戲的長處與特質,有許多地方觀之甚感違和。因演出段落一再重複,因此核心文本並不長,但歌詞韻腳編排卻顯勉強,口白也未能顧及角色身分而有文白之別,舉例來說,當皇后說出「皇上看到女人就起𪁎(khí-tshio)」時,我實在分不出是編導刻意營造荒誕或是不諳台語語境之故,但這樣皇后與宮女和太監有何區別?而這效果是否達到編導期望或劇場觀眾的滿足?不得而知。但當整個跨界的呈現無法展現歌仔戲的藝術內涵時,若以戲曲中心挹注資源希望透過跨界進行戲曲推廣的角度來審視,成效如何仍有待檢驗。
整體而言,《嘉慶君夢遊臺灣》確實觸碰到有趣的問題意識:為什麼臺灣人一再重演皇帝遊臺的故事?電視的重播如何塑造我們的文化記憶?但在具體舞台表現上,卻陷入形式上的重複與單調。當跨界的結果是壓抑了歌仔戲的能量、模糊了劇場的敘事力,那麼夢工場所期待的「讓戲曲被看見」就未必能真正實現。或許,我們應該藉機思考,如何在跨界過程中避免迷失、如何真正擦出火花,讓戲曲的跨界嘗試能留下更深刻的時代樣貌。
《嘉慶君夢遊臺灣》
演出|明日和合製作所
時間|2025/08/30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