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孝慈以上,田孝慈未滿——《好像不可以》
9月
23
2025
好像不可以(田孝慈提供╱攝影王筑樺)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82次瀏覽

文 陳盈帆(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田孝慈是一種可辨識的風格。在此創作風格中,充斥著他的思考。透過他的身體,觀眾可以見證身體是如何兼具感性思考與理性思考。

2025台北藝穗節四十分鐘的短篇作品《好像不可以》,在微光空間中散著長髮佇立的黑色剪影,在亂髮甩動間隱匿又浮現的零表情,沒有台詞,有時甚至沒有聲響,但我聽見了、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思緒。

在這齣現當代舞中的那張臉多半沒有表情,那副身體多半不帶情感。只有一兩次,表情浮現在田孝慈臉上,我清楚那是一種展示。那是用臉說出「開心」這個主題字,來帶出接續討論的工具,而幾個舞句後,便是下一個題目的討論。

情緒不是天生就住在腦中的「樂樂」或「憂憂」,情緒是大腦根據所處情境、身體感受和個體經驗所共同「建構」而成的。並且,情緒和認知雖有不同網絡,但科學家無法分出大腦的感性區塊跟理性區塊。

也就是說感受和思考在大腦裡沒有清楚的區別,一種你習慣能夠用語言說出來,一種你非常清楚卻很難找到字來描述。於是,編舞家用舞蹈來說。

行動前想過一輪之後就動彈不得了

理性行為是什麼?傳統上以為理性是不帶情緒思考,而情緒則被認為是不理性的。事實並非如此。

有時情緒是理性的,像面臨危險會「感到」害怕,害怕使你離開現況。而有時思考也會是不理性的,像在社交媒體上滑好幾個小時,一邊「想」著FOMO。

同時帶著情緒、感受的意念其實也是一種認知,它形成解讀,引領行動,誘發一連串的身體動作。這就是我在舞作中看到的:

行動前想過一輪之後就動彈不得了

模模糊糊與模稜兩可都是不怎麼確定的態度

無數次自我質疑

無數次希望擁有果斷果決又勇敢的行動【1】

感受網絡和思考網絡都是交互作用的神經網絡,大腦快速而直觀的過程,被覺得是情緒或直覺,大腦較慢速的審慎過程,被覺得是理性。

「行動前想過一輪」,是想了再做;「就動彈不得了」,是喪失原意、表達失靈,所以不動作了。

到底自己剛剛是怎麼用身體/感受/情緒在「想」的呢?怎麼拿出理性過個一遍,卻失去了那些動作/話語呢?好像田孝慈要講真話就要用快速的過程,用身體去想,用感受去認知(?)

好像不可以(田孝慈提供╱攝影王筑樺)

一種好像不可以的模樣

那麼如果把這些細碎搜集堆疊

會不會也是一種獨特的模樣

一種好像不可以的模樣【2】

身體想說卻不敢說出來的,可能就是那些「好像不可以」吧?

「真的要講嗎?」、「那可以這樣動嗎?」、「會不會太⋯⋯」無數次質疑跑出來,拉長思考過程。

這世界要求舞蹈作品交出文字的創作概述,是荒謬的,是不得不的適應。對舞蹈而言,最合適的媒介可能是影像。於是「即便在提供出這些文字之後,想的依然是『好像不可以』」,因為不對勁了、偏離原意了。

「身體想說但不敢說出來的」並不是想太多,是無處容身、無媒介發聲的狀態。

在大腦裡,無論感受網絡和思考網絡運作多快或多慢,其實都是大腦的「預測」。社會情境經驗和過往人際經驗,會決定大腦如何預判這個世界的預判。「經驗」決定大腦怎麼分配身體資源、控制行動、行使動作。

於是我們聽到田孝慈開口說話,獨白訴說他的個體生命經驗。

那些累積成堆的感受經驗,透過文字和肢體姿態傳遞,而我所體會到的,是他的「認知」正在大腦+身體之中發生,在他的本體感受和動作中形成。

例如溺水後哮喘,例如在舞蹈課稀鬆平常地練習劈腿,在學校卻被男生用奇怪的語氣問能不能劈給大家看。當時的他察覺了什麼,那些感受的經驗累積,成為現在的他對於社會互動的預測。

其實可以吧

對我而言,《好像不可以》是田孝慈運用舞蹈,對體感認知(embodied cognition)【3】的消化、理解過程。

第一段落他先透過極慢速讓觀眾辨識動作元素,加上聲響單位,再加上具象徵符號的影像,鋪墊出主題資料庫。

後面的段落,透過第一段的符號與主題,觀眾得以從加速的動作和動作順序變化中,辨識出更長的訊息;從空間移動軌跡、獨白和道具中,推想長訊息的經驗出處。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能做這件事的編舞家不多。期待下一次,或許會加長的《好像不可以》吧。


注解

1、取自節目介紹中,編舞家田孝慈的作品自述。

2、同上。

3、embodied cognition台灣依不同領域翻譯為體感認知、體化認知、體現認知,其他地區翻譯為具身認知。

《好像不可以》

演出|製作循環工作室
時間|2025/09/07 15: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 遊心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此,每一個舞者既是一個獨特的 tiaen——承載著各自的生命經驗與力量;同時也是 tiamen 網絡中不可或缺的連結節點。正如劇場牆上那幅巨大的螢光抽象布幕所示,這些青年舞者的身體便如電路板上交錯的線路,不斷地在運作、傳導、生長。
10月
23
2025
回看《在場》,當「消逝」成為既定的事實,陳柏潔轉而以多媒介的方式尋索存在的型態。即便萬物終將受制於時間的流放,她的身體卻在追趕、停滯、再現與媒介碰撞之間,開啟對「存在即是不在」的叩問。
10月
20
2025
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10月
15
2025
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10月
09
2025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
《及烏樂園》並非將街舞改造成劇場,反倒透過劇場語境讓街舞回到其初衷:作為一種身體之間的協商與生成。
9月
30
2025
透過「旅人」這個共同標籤,黃承瑩與林氏好兩者或許可以類比。疫情世代固然舉步維艱,但相對當年暴風眼不斷轉移的戰火頻仍,其中歷史的重量差卻清晰可見,甚至顯得有些牽強。
9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