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盈帆(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田孝慈是一種可辨識的風格。在此創作風格中,充斥著他的思考。透過他的身體,觀眾可以見證身體是如何兼具感性思考與理性思考。
2025台北藝穗節四十分鐘的短篇作品《好像不可以》,在微光空間中散著長髮佇立的黑色剪影,在亂髮甩動間隱匿又浮現的零表情,沒有台詞,有時甚至沒有聲響,但我聽見了、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思緒。
在這齣現當代舞中的那張臉多半沒有表情,那副身體多半不帶情感。只有一兩次,表情浮現在田孝慈臉上,我清楚那是一種展示。那是用臉說出「開心」這個主題字,來帶出接續討論的工具,而幾個舞句後,便是下一個題目的討論。
情緒不是天生就住在腦中的「樂樂」或「憂憂」,情緒是大腦根據所處情境、身體感受和個體經驗所共同「建構」而成的。並且,情緒和認知雖有不同網絡,但科學家無法分出大腦的感性區塊跟理性區塊。
也就是說感受和思考在大腦裡沒有清楚的區別,一種你習慣能夠用語言說出來,一種你非常清楚卻很難找到字來描述。於是,編舞家用舞蹈來說。
行動前想過一輪之後就動彈不得了
理性行為是什麼?傳統上以為理性是不帶情緒思考,而情緒則被認為是不理性的。事實並非如此。
有時情緒是理性的,像面臨危險會「感到」害怕,害怕使你離開現況。而有時思考也會是不理性的,像在社交媒體上滑好幾個小時,一邊「想」著FOMO。
同時帶著情緒、感受的意念其實也是一種認知,它形成解讀,引領行動,誘發一連串的身體動作。這就是我在舞作中看到的:
行動前想過一輪之後就動彈不得了
模模糊糊與模稜兩可都是不怎麼確定的態度
無數次自我質疑
無數次希望擁有果斷果決又勇敢的行動【1】
感受網絡和思考網絡都是交互作用的神經網絡,大腦快速而直觀的過程,被覺得是情緒或直覺,大腦較慢速的審慎過程,被覺得是理性。
「行動前想過一輪」,是想了再做;「就動彈不得了」,是喪失原意、表達失靈,所以不動作了。
到底自己剛剛是怎麼用身體/感受/情緒在「想」的呢?怎麼拿出理性過個一遍,卻失去了那些動作/話語呢?好像田孝慈要講真話就要用快速的過程,用身體去想,用感受去認知(?)
好像不可以(田孝慈提供╱攝影王筑樺)
一種好像不可以的模樣
那麼如果把這些細碎搜集堆疊
會不會也是一種獨特的模樣
一種好像不可以的模樣【2】
身體想說卻不敢說出來的,可能就是那些「好像不可以」吧?
「真的要講嗎?」、「那可以這樣動嗎?」、「會不會太⋯⋯」無數次質疑跑出來,拉長思考過程。
這世界要求舞蹈作品交出文字的創作概述,是荒謬的,是不得不的適應。對舞蹈而言,最合適的媒介可能是影像。於是「即便在提供出這些文字之後,想的依然是『好像不可以』」,因為不對勁了、偏離原意了。
「身體想說但不敢說出來的」並不是想太多,是無處容身、無媒介發聲的狀態。
在大腦裡,無論感受網絡和思考網絡運作多快或多慢,其實都是大腦的「預測」。社會情境經驗和過往人際經驗,會決定大腦如何預判這個世界的預判。「經驗」決定大腦怎麼分配身體資源、控制行動、行使動作。
於是我們聽到田孝慈開口說話,獨白訴說他的個體生命經驗。
那些累積成堆的感受經驗,透過文字和肢體姿態傳遞,而我所體會到的,是他的「認知」正在大腦+身體之中發生,在他的本體感受和動作中形成。
例如溺水後哮喘,例如在舞蹈課稀鬆平常地練習劈腿,在學校卻被男生用奇怪的語氣問能不能劈給大家看。當時的他察覺了什麼,那些感受的經驗累積,成為現在的他對於社會互動的預測。
其實可以吧
對我而言,《好像不可以》是田孝慈運用舞蹈,對體感認知(embodied cognition)【3】的消化、理解過程。
第一段落他先透過極慢速讓觀眾辨識動作元素,加上聲響單位,再加上具象徵符號的影像,鋪墊出主題資料庫。
後面的段落,透過第一段的符號與主題,觀眾得以從加速的動作和動作順序變化中,辨識出更長的訊息;從空間移動軌跡、獨白和道具中,推想長訊息的經驗出處。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能做這件事的編舞家不多。期待下一次,或許會加長的《好像不可以》吧。
注解
1、取自節目介紹中,編舞家田孝慈的作品自述。
2、同上。
3、embodied cognition台灣依不同領域翻譯為體感認知、體化認知、體現認知,其他地區翻譯為具身認知。
《好像不可以》
演出|製作循環工作室
時間|2025/09/07 15:30
地點|臺灣大學藝文中心 遊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