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及其異能量——《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
10月
09
2025
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何曉玫MeimageDance提供╱攝影劉振祥)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40次瀏覽

文 陳泰松(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引路人,撐著骨傘,一進場,廊道略顯昏暗,觀眾坐定,看著有幾位引舞者逕自在鏡面或地板上寫粉筆字,像是有人疼、有悲、有慾、有情、有失落、有不甘、有名有姓、有頭尾、有衫有鞋之類,或是對仗語,如愛恨、苦樂、日夜、今昔、貴賤、高低或強弱等,執意於謄滿所有能書寫的撐面(support)。這不免讓人揣想,林投姐作為陰魂,理應沒那麼含蓄,這些囈語的張力應是更加張狂、無法抑制;字句蔓延四壁,爬往天花板,完全包覆我們,生者像是陷入她的文字巢穴,連身上都有她這些字句的印記或投映,是業障的網羅,裏裏外外全然處於有界的迷陣當中。這是林投姐的自我表述,在世間或陰間,是力透時空阻隔而來的文字顯影,匯聚各種情愫,無止盡的話語與反覆呢喃。

沒多久,工作人員要求觀眾卸下個人隨身包與鞋襪,放入備妥的囍字搪瓷臉盆,穿上製作單位提供的黑襪,在紙片上簽署自己姓名,並交給工作人員,說書人(曾伯豪)據此說道:忘掉你自己。他引導大家圍成圈,端看中央有個道具,奇特的小模型,並邀請每人從中拾一把米,握在手裏;他說了些話,並詢問觀眾,認為人生裏的愛情是快樂還是痛苦居多?顯然回答不太重要,因為從空間樣式、引導者的服裝到舉止都是特定氛圍的塑造,俱足儀式感,也是在地傳說或民俗信仰等符碼的有意鋪陳。

劇名《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以下簡稱《林投姐》),前面提到「忘掉你自己」像是倒錯的謎題(riddle)與暗喻,讓人心中迴響著:是你自己忘了!還是人家忘了你!或這遺忘到底是誰造成?接著,說書人手抱月琴唱起《有界》,並吟唱著《愛情十二聲》,歌詞輾轉於「哀」與「愛」,尾音被拉長,拖腔於「唉唉唉」,配置「欲」與「過」有關的語句。總之,觀眾被他誘導著,在他口說著「來,為何來?對佗來,聽見這句的那刻,你真的準備好了嗎?來,就別回頭」等語聲中,圍圈逐次被拉開,形成一列隊伍,每人手裏還握著米,穿行於紅樓空間裏黝暗的走道,最後來到一個圓形劇場,場面似曾相識;像是回到原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個模型。原來,人在走繞的輾轉同時,迷幻般陷入模型裏面;這像是人的微縮,或是前者在空間尺度上擴增到讓人足以身陷其中。這是隔間的迴路,不僅迴路是超物理的,隔間也是,且在道具與圓形劇場之間,想要得到應驗,循序地引入節目單所謂的現代觀落陰,一趟跨越生死冥界的體驗之旅。

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何曉玫MeimageDance提供╱攝影劉振祥)

在此,我們進入第二階段,到處也是形成圖紋的米堆,中央有個較為高聳,露出一塊彷彿肉質的東西,還帶有兩個小凸起。觀眾端在椅子上,說書人提示大家,米堆裏發亮的小圓瓶可拾起飲用,是比擬於林投姐的眼淚,內容物是通寧水,大概是取通靈的諧音,一個妙趣的設置。隨後,說書人開始他唱腔迷人的《無界》(林奕碩編曲),帶有古調的新譜,歌詞讓人沉浸在「無山海、無河川、無東無西、無星宿、無塵界、無空與無間」等萬物皆空的無境。回想起來,這段歌曲有咒語意象,時候到了,便能催醒米堆裏怪異女體的甦活;舞者鄒瑩霖,藏身其中,當米粒微有動靜,逐漸崩落,肢體便逐次浮現,從緩緩起身到完全現身,但地面是她所有舞蹈動作的支撐與歸返之所,而地到底有多深?我們難以知道,只有她能。至於頭臉,身份表徵與辨識的要項,變得不太顯著,反而是四肢與軀幹,是米堆裏的還魂儀式;她轉腿一掃,幾乎把米粒潑撒到觀眾身上,定神一看,她的肉身是錯位的器官與解剖學:乳頭長在屁股上,一條像是脊椎,由七個鼻子串接而成,從胸口延伸到下腹部。這副身軀,不正意味著官能的倒錯,是嗅覺、肉慾、情慾、生殖、哺乳與口腔慾等聯結,一種不止歇又跨器官的官能流動——尤其是肩負呼吸與嗅覺品味的鼻子,在此不再是被人品味的物件,而是自己通透全身的機能,主動去品味這個世界。於是,「無界」不是佛教所謂的空性(śūnyatā)或涅槃(Nirvāṇa),因為這個視角跟《林投姐》不對盤,甚至也無關於民俗傳說的復仇版本,跟鬼故事或冤魂不散的題旨也脫鉤,但若還要說它有所牽連,則是全然的轉化她命運的乖舛:沒有界域的女體,她的異能量——這能量,正是通過舞蹈,由「何曉玫MeimageDance」所編,是林投姐她生前未曾有過的姿態,至少歷史或傳說上都未有紀載過,且即使她有舞過,也不會是這種舞蹈。

首先,關於這具肉身的沒有界域,還得依靠3D數位虛擬影像才能力逮其概梗;這是第三階段,觀眾在座椅上配戴VR眼罩顯示器,進入了全域環景的視覺奇觀,在此,林投姐以其縮放尺度(scaling)的能力,若不是使自己肉身變得極大,便是讓觀眾的身軀變得極小,以營造出她肉身之巨大或廣袤無垠。於是,是觀眾的繞行,對價於觀落陰的迴圈,而其意義在於尺度的變異;一是前述提及,發生在兩個隔間之間,二是發生在她的肉身與其靈異影像之間,也就是在等人身與後者的超級身形之間。然而,林投姐這個角色只是此劇的起頭,它的在地民俗符碼也是,因為何曉玫的編舞,解離了這個符碼,是從它那裏汲取、轉化為帶往另一個向度的異能量。這是什麼能量?借用德勒茲與加塔利合著的《千高原》提到的「迴旋曲」(ritournelle),它有三種彼此競逐的力:渾沌之力、土地之力、宇宙論之力【1】——在VR擬像裏,林投姐便顯現了土地被她席捲為一種「暗黑」宇宙的威能。這種「暗黑」,有扣連日本舞踏在日語上的「ankoku」但又不全然是的涵義,且舞踏自身也有更深於土方巽與後繼者大野一雄的說法:替十九世紀歌舞伎(kabuki)的文化請命,日本二戰後以戰敗者面對現代西方的文化反抗——換句話,舞踏不總是這樣。那會是什麼呢?

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何曉玫MeimageDance提供╱攝影劉振祥)

就以美學的政治階層而言,日本能劇與舞踏通常被視為彼此對立,但如劇評家李立亭曾指出,舞踏致力於彰顯的眞實之「暗黑」,無論是人性還是社會的掩蔽,其實跟能劇是有所共鳴,焦點在於:眞實面的隱藏——「幽玄」(yugen)是關鍵概念【2】。在能劇史上重要的理論家世阿彌(Zeami Motokiyo 1363-1443)在其名著《風姿花傳》便把「幽玄」視為事物背裏的美,兩者的差別是能劇要展示的,即使是鬼魂、瘋子或底層人民,也要有形式的經營,而「花」是這種經營的隱喻,正如舞踏也是。無論何者,「花」不是指形式上的美感,而是表演理論,一種把隱蔽之物給予開顯的模式。例如舞踏者大野雄一便有經典的執花表演,是花朵在自己體內盛開的體驗,「變成花朵』這件事【3】,更早,世阿彌也曾說,「鬼的幽玄」是舞者能有的一種威能【4】

在《林投姐》那裏,舞者是從米堆裏浮現,也是花。林投,本是植物名,擁有強大的氣根系,也開花【5】,化身為她在VR裏的身軀與頭髮。舞蹈得到擴延,嫁接到這個3D圖像,也是為她塑像的舞蹈,這裏不是目前流行把舞蹈嵌入數位影像,舞者配備感應器,經由後台捕捉各種數據,即時處理的畫面投影等操作,而是各自獨立的配置,但透過互文性來增補彼此的意象深度。真人演出與VR擬像若有數位連結,沉浸效果——所謂的觀落陰——是否會更幽玄,我們無法得知,也許在目前技術上,這已是最飽滿的觀視體驗,況且VR眼罩可說是喻指了觀落陰的蒙眼布條,我們還需要它的象徵作用。在此眼罩裏,我們看到海洋、列柱建築與體型異常碩大的女體,充盈天地,直到廣袤無邊的寰宇,其皮膚紋理之微觀有如地層,歷歷在目,有時轉化為像是漂浮在暗黑宇宙裏的岩石或碎屑,環繞星體而運轉。這時,林投姐的故事被轉化了,女體也是,她的自盡與死亡得要提升到另一層意義,但在集結渾沌、土地與宇宙論的威能下要投向何方?

不言可喻,一個極致的除咒,讓父權體制在己身徹底死去,連做鬼也不能豁免。再者,非得要死才能存活,理由是為了釋放威能,解除女性蒙難於父權禁錮及其社會宰制。這生死,當然不是肉身層次的去死,也不是當鬼才能性平,而是活出魂體的神思,否則何來這個鬼故事,況且故事如同藝術,始終在於啟迪生命與構想力——別忘了,《林投姐》的英譯是Live performance。縱使它的第一階段是民俗套用,顯得有些僵硬,但藉由後續精彩的歌謠、實體的舞蹈與VR的數位擬像,確實有所演繹,開拓了這個故事未竟的生命力。這是關於自我認同,但作為陰性書寫,簡化的二元論無法探究它的玄奧,瑪雅・戴倫(Maya Deren)在1943年的錄像《午後的迷惘》(Meshes of the Afternoon)顯得年代遙遠,但值得回顧。藝術家在此橫跨舞蹈、錄像與行為表演,同樣有海邊與花的配置;特別是1944年《在陸地上》(At Land),女子最早現身於海邊,海灘的樹根幾乎是她的衍生體,繼而周旋於男人、資本社會、會議室之間,隨後流浪野外,以大海或沙丘地景為襯,間或返回家宅,最後是留下不斷逃逸的足跡。蓋瑞・希爾(Gary Hill)的錄像Incidence of Catastrophe(1987-1988)則近乎是向前者的致敬之作,優美與弔詭,多少是鏡像式的反題:男子最後崩潰於自身的書寫,殖泄官能失調,癱瘓倒地不起。若還思及此作也是對布郎肖(Maurice Blanchot)的小說《黑暗托馬》(the obscure Thomas)的挪用與演繹,生死賽局的幽玄與寓意在此重重引註下更顯得難以叵測。於是,回想林投姐的鬼故事,本身既有有多重來源與拼組,如日治時期的片岡巖《台灣風俗誌》或清朝詩人劉家謀的《海音詩》對「陳守娘」的文字記載,何曉玫的《林投姐》無疑是對該鬼故事的重寫與新探,透過米堆,引領我們來到她魅惑的肉身,其幽玄宛若林投與花的綻放,浩瀚猶如海景到混沌宇宙的顯像。


注解

1、德勒茲、加塔利合著;江宇輝譯,《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Capitalisme et Schizophrenie 2. Mille Plateaux),上海書店出版,2012。參見該書第11章,1837. De la ritournelle,頁441-445,法文原著p.381-384。

2、李立亭,〈「花」與舞踏〉,《表演藝術》第16期2月號,1994年。

3、大野一雄、大野慶人合著,《大野一雄:魂之糧x練習時的言語》,自體舞踏苑譯,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出版,2018年,頁119。

4、世阿彌;王向遠譯,《花風幽玄》,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頁112。

5、林投,學名Pandanus tectorius,露兜樹屬,生長在海岸邊,可防風定沙,果肉可食,可打成果汁飲用,蘭嶼達悟族以它發達旺盛的氣根來烹飪烤飛魚,也可加工處理,編結成傳統曬飛魚的繫繩。

《林投姐,妳叫什麼名字?》

演出|何曉玫MeimageDance
時間|2025/09/06 18:00
地點|臺北西門紅樓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換言之,編舞者將文本中的權力結構精準地轉譯為舞台語彙,卻忽略了權力關係本身並非全然靜止不變。這樣的缺席,使作品錯失了叩問的契機,讓觀眾只能被迫面對「等待的僵局」——在已知的等待中,繼續等待已知。
10月
09
2025
然而,當她以語言交代創作脈絡時,這段說明卻宛如劇透——因為即便沒有這段前言,每個段落早已如其標題般清晰可辨,作品更像一齣舞劇,有著明確的文本依循。這種安排雖保證了可讀性,卻也相對削弱了舞蹈本身「身體說話」的空間。
10月
07
2025
作品最終將民主的疑問落在「能動性」之上,創作者疾速地追尋民主的核心議題時,或許更該將關照轉向:「什麼才是民主的速度?」反思如何將舞者的障礙性轉化為主體性的力量,而非只停留在被動的「被包容」位置。
9月
30
2025
《及烏樂園》並非將街舞改造成劇場,反倒透過劇場語境讓街舞回到其初衷:作為一種身體之間的協商與生成。
9月
30
2025
田孝慈的感受、思考、情緒、動作,連貫成一篇非常有邏輯的四十分鐘舞作。《好像不可以》或許正是他運用體感認知創作方法,證明感性就是理性的作品。
9月
23
2025
透過「旅人」這個共同標籤,黃承瑩與林氏好兩者或許可以類比。疫情世代固然舉步維艱,但相對當年暴風眼不斷轉移的戰火頻仍,其中歷史的重量差卻清晰可見,甚至顯得有些牽強。
9月
17
2025
四支舞碼循序呈現了一個探索軌跡:從〈撩痕〉的聲音沙洲、〈錯/弱〉的觀看裂縫、〈仍在〉的日常重量,到〈隨从變〉的共在身體,構築從個體經驗到集體生成、從時間感知到主體消解的探索。
9月
12
2025
雖然藝術家自己也不曉得舞台上的最終會發生什麼事,但與此同時,形成機遇的邏輯或方法,卻又是藝術家預先所打造出來的。換言之,演出發生的當下,舞台上的一切都交給機遇,但在演出現場之外的,皆是藝術家刻意為之的計算與安排。
9月
05
2025
「他們在幹嘛」似乎根本不重要;若這場辯證之所以顯得「不重要」,是因為其內部的探問從未被完整回應,那麼「他們」的存在價值也會因此被動搖。換言之,這場演出的一切「不重要」,都從「他們」出發,並最終回到「他們」。
9月
0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