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顏佳玟(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當談論未來世界的想像,我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電影《第五元素》(Le Cinquième Élément)裡那些穿梭在立體交通網中的飛行計程車,還有《超時空戰警》(Judge Dredd)中高度自動化、由垂直農場供應食物的無菌社會。這些圖景往往指向一個被技術優化、超越生物性極限的完美身體敘事。然而,如果將《永動城市(未竟篇章)》(以下簡稱《永動城市》)的構想投射到五十年或一百年後,人類的身體會呈現什麼樣貌?是AI和奈米機器人混合的後人類時代的身體?還是虛擬與現實超越物理極限的完美身體形態?
舞作並沒有提供一個簡化的烏托邦答案,而是巧妙地將鏡頭從宏觀的科技願景,引回至身體自身那充滿變數與異質性的物質狀態。它挑戰了未來世界對「高效能」與「無縫接軌」的單一追求,讓舞台成為一個共融場域,展現身體多樣性如何與輔具、裝置及共舞夥伴進行複雜而必要的調和。透過舞作思考:在一個追求極致進化的時代,身體的多元性與不可預測性,如何成為定義「永動」與「主權」的關鍵。
一、霓虹下的荒蕪:未來城市的傾斜視角
滯留島舞蹈劇場的《永動城市》是以賽博龐克(Cyberpunk)描繪高科技與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的反烏托邦社會想像【1】。在賽博龐克的世界觀裡,科技將人與機器的界線無限模糊。透過機械義肢增強身體或將意識上傳網路,「人」的定義變得難以辨識。在這種反烏托邦的結構中,權力集中於掌握尖端技術的跨國企業巨頭手中,它們極致監控並剝奪了底層人民的隱私與自由。然而,「龐克」精神正是在這種極端的絕望與壓迫中得以萌芽。故事的主角們通常是孤獨的反英雄,他們不屬於任何體系,挑戰著現有秩序,試圖在混亂中尋求一絲自由,成為了賽博龐克最核心的反叛與個人主義體現。然而,這些關於未來的宏大敘事,描繪了科技的極致,卻往往遺漏了一個關鍵:人類身體那無法被單一標準定義的真實樣貌。
《永動城市》將鏡頭從宏觀的科技城市拉回到了身體本身,當作品投射未來社會的想像,舞台上的差異性身體,卻將探問帶回當下人性本質的真實。從觀眾席的視角望去,舞台邊界之外的兩支白色日光燈,以純粹而冷冽的光芒,為整個空間定下疏離的基調。這股光線同時勾勒出舞台上散落的箱型物件與巨型斜坡,並將焦點引導向中央那座傾斜的六公尺長巨型蹺蹺板。正是這座傾斜的結構,讓個體的身體無所遁形。當冷漠的機制與空間壓迫而來,身體如何回應?在下一瞬間,鏡頭便已切入最微觀的內部掙扎。
永動城市(未竟篇章)(滯留島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歐珀豪)
二、變態的湧動:異質身體的集體流變
左側舞台燈亮起,光線如水波般漫過身體輪廓,在皮膚與空氣之間製造出一層若有似無的薄膜。高箱上的方士允屈膝蹲伏,脊椎如波浪般弓起。四肢緊緊收攏於軀幹旁,身形懸浮在浮沉之間,彷彿正要從地面浮起,又像是準備更深地沉入。方士允的身體成為一個變態的瞬間——正如蠑螈幼時用鰓呼吸、長大卻長出肺在陸地爬行,牠的體內同時裝載著兩個世界、兩套系統並行運作。舞者的姿態便定格在這種矛盾的流變中:肌肉同時收縮與延展,關節在閉合與開啟間擺盪,流線蜷曲,帶有強烈的蓄勢,卻哪一種狀態都不完全是。這是動作的描繪,更是一種邊界模糊、內在同時湧動多重可能性的生命狀態。
接著,在巨型裝置的底端,一群人正用盡全力,以雙手抵住輪椅的扶手與椅背,在傾斜的波道上吃力地向上推行。有人壓低重心,弓身發力,有人踮起腳尖,手臂竭力伸長,這股集體力量,在每個人高度專注凝聚成的推動合力,使軀體線條清晰,凝聚成堅實的意志。他們相互攀附與疊加的姿態,宛如從羅丹《地獄之門》(The Gates of Hell)中走出的受難軀體,在絕望中糾纏不清。然而,下一刻,這景象又映現了米開朗基羅《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裡的升天者,被救贖的靈魂正在相互攙扶、攀爬上升,體現出宏大的集體推進。
在這種極限的集體輸出中,個體的意志被無聲地放大。輪椅上的人手臂向前伸出,手指指向前方某處。舞者們嘴巴大大張開,下顎用力拉扯,喉嚨的肌肉緊繃著,彷彿正在發出一聲「啊!」,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只有那張開的黑洞般的口腔,只有無法成為聲音的呼喊在空氣中靜默著。從這些相互交疊、充滿張力的身體,映照出人類在掙扎中的集體力量,同時也顯露出個體內心的孤獨與韌性。
燈光大面積開展,所有舞者疾速緊繃地穿梭在物件間,由鄭佑承與陳溫亮所行駛的輪椅,在舞台上交織出特殊的移動軌跡。這景象與《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這類冷冽的未來電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電影中,複製人與義體人的存在模糊了人類與機器的界線,暗示科技對生命本質的介入與延伸。在舞台上,輪椅作為身體機能的延伸,與常態身體的靈活移動一同在空間中交織出複雜的網絡。這種關係遠超常態身體之間的單純對比,而是透過輔具所獲得的特異速度與路徑,重新定義了在這個高科技世界中,移動、效率與身體能動性的邊界。然而,當身體的能動性與邊界被解構時,社會觀看這些身體的視角是否也隨之進化?這份疑問,同時也朝向共融藝術的核心思考。
三、與痛共存的張力:解構「給予」與「接收」的權力關係
長年耕耘於共融藝術的卓明,我記得,他曾在一次活動結束後,向我談起他所帶領的身心障礙工作坊,並拋給我一個至今仍啞然的提問:「你認為障礙者要學習什麼?」當時我一時語塞。而他隨即說出那段話,宛如是對障礙者們的喊話,對我影響至深:「是認清楚自身的限制,不要自怨自哀、不要賴死,跟自身的疾病與疼痛共存……」即便時隔這麼多年,當我回想卓明的這段經驗,我發現它已然具備了雙重層面的意義:它不僅在於教導障礙者如何與身體共存,更深層的是教育我們這些「觀看者」。這是一種對社會單一期待的反抗,直擊主流社會對「正常」與「同情」所共同構建的那片舒適區。在這個舒適區裡,預設了兩種虛假的觀看視角:首先是「正常」的規範霸權。社會傾向於將「障礙」視為一種需要被「正常化」或「治癒」的缺陷。因此,當障礙者表演藝術時,主流的讚賞往往聚焦於他們「做到與健全人一樣的動作」,這無形中要求他們抹去自身的差異,以換取被接納的資格。然而,一旦「正常化」的目標無法達成,社會便會迅速退回到「同情」的廉價情感中。這種同情在剝奪他們作為藝術家和主體的能動性的同時,更進一步模糊了藝術創作本身的力量與價值。
正是這種由內向外、將差異視為創作主權的視角轉變,很自然地引導我將目光延伸至對《永動城市》編舞的觀看。編舞者視身體特質為獨特的結構納入創作,舞作中,須依靠輔具行動、主要憑藉上軀幹支撐、以及獨特步態與不協調平衡等身體特徵,連同身體無法完全自主控制的特質(如不自主的抖動或僵硬),都被視為一種身體語彙。編舞者讓舞者與這些非自願動作共存,將其精準地納入表演的流動性中。這樣的處理,不僅是單純接納身體的差異,更將其轉化為對身體能動領域的積極拓展,這種對身體內在疆域的拓展,在舞台上找到其結構性的對應——體現了個體在社會失衡機制中的實踐。
永動城市(未竟篇章)(滯留島舞蹈劇場提供╱攝影歐珀豪)
四、懸浮的天秤:光、孤獨與關係的辯證
個體的身體實踐,必須面對集體的重量與結構的挑戰。他們在搖晃的支架上奮力維持平衡。支架隨著推行的力道微微震顫,迫使每個身體必須即時調整重心,腳掌緊抓地面,膝蓋彎曲又伸直。他們的姿態,宛如波希《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裡那些在脆弱結構上堆疊攀爬的裸身人群,荒誕卻又拼命認真地向上推進。
舞台中央巨型蹺蹺板隨著舞者的攀爬、踩踏而不斷傾斜、位移、回彈。每一個身體的重量,都牽動著整座結構的平衡與天秤兩端的調配。這種持續的對比,在舞作裡具有強烈的象徵指向,就像個體在龐大社會機制中的調節與回應:你推我拉,或多或少,只是為了試圖找到某種暫時的穩定。
在聲音層面,電子音、弦樂與實驗聲響在空間中層疊交織,隨著舞者的動作即時感應變化。這些聲線彼此碰撞、共鳴、分岔,映照出民主社會裡各種聲音同時存在的複雜狀態。冷峻鮮明的賽博龐克視覺包裹著整個場景,勾勒出高科技與極端失衡的社會樣貌。在這個世界裡,人與人必須互相倚靠才能維持平衡,卻也因為這種倚靠而彼此拉扯、牽制,誰也無法真正獨立。【2】
光照之處,主體的輪廓隨即浮現,而持有光的人,也因此擁有給予和定義的權力。在舞作中,除了集體所架構的精神性,另一股力量則存在於流變中瞬間靜止的一刻。舞者賴廷彥伸出如鷹般捲曲的手,目光凝望著對面的方士允,在兩人深沉的對視後,完成了一場象徵身份互換的衣物交換儀式。隨後,眾人托舉賴廷彥,這一刻,只有他個人的肉身肌理被清晰地展現與聚焦。對比之下,方士允在穿上賴廷彥的衣服後,卻歸化於群眾之中,融入集體,模糊了個體界線。將舞作推向最高點的是,當所有事物沉寂、光線收束,賴廷彥以無法靠攏的雙腿,在堅毅卻顫動的控制中緩步前行。他沒有聲音,只有被光線聚焦的身體,在與自身共存的極致控制中,展現出孤獨而堅韌的主體性。
裝置結構所揭示的互相牽制與協調,連同尾聲畫面對個體主權的探問,自然延伸到了舞者之間的身體關係。共融舞蹈仰賴舞者間高度的身體接觸與信任。舞作中,障礙舞者多次與常態身體舞者共舞,呈現出「承接」與「給予」的互相依賴關係。這種關係既包含可見的重量依附與阻抗,也延伸至空間中一種無形的給予:舞者之間用視線與焦點傳遞意圖,透過眼神交會確認下一個動作的時機;以對位與排列確定彼此在空間中的相對位置,形成支撐與被支撐的幾何關係;或透過上舉與下沉、攀爬與承接的垂直對立,完成重量的轉移與交換。
舞蹈將社會中「給予」與「接收」那種單向、固定的權力慣性,轉化為流動而相互依存的循環狀態。在這個循環中,給予者同時也是接收者,承接的瞬間已蘊含著下一次推送的力量,形成一種持續往返、難以切割的關係網絡。
然而,儘管這種微觀的身體關係達成了相互依存的理想狀態,我仍覺察到一個更普遍的結構性挑戰浮現:共融舞作似乎仍以追求劇場敘事(例如空間的均質化、線性的主題結構以及對高張力戲劇性時刻的依賴)的編舞慣性為軸心。這種編舞慣性在敘事分配的結果,使得障礙舞者的動作傾向於成為整體的結構與主題呈現(如賽博龐克中的社會壓迫與抗爭)中的要素。儘管如此,我們同時看見舞者表現出巨大的抗力與掙扎中的高度精神性,個體在蹺蹺板上快速調校以維持平衡、推駛輪椅時的極限輸出、或是雙腿難以靠攏,卻仍在顫動中以極致專注驅動步伐的體現了與自身限制共存的堅毅精神。然而,這份強烈的精神性,是否也可能潛藏著觀看慣性的風險:當外部觀看者傾向於將其簡化為「克服障礙」的單一勵志敘事,身體奮鬥的複雜性與獨特價值便遭到遮蔽。這或許也指向了共融藝術的核心提問:如何讓主體的平等不僅止於宣稱,而能在「給予」與「接收」的流動中,更多地釋放彼此的能動性,開啟舞台上互相創造、平等對話的可能?
注解
1、賽博龐克(Cyberpunk)由「控制論(Cybernetics)」和「龐克(Punk)」兩個字組合而成的詞彙,其實不僅是未來世界的描寫,更是一種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思個人主義與反叛精神。通常描繪高科技與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的社會。演後座談時,由燈光設計蔡馨瑩主動談起。定義資訊詳見Wikipedia 。
2、《永動城市(未竟篇章)》探討五十年至一百年後、資本與科技極端發展下的社會狀態。編舞者在訪談中明確主張:「平衡不是為了保持中立,而是一種選擇;失衡也不是一種失敗。」作品旨在從多元身體經驗出發,回應權力結構的複雜性,並直面文化民主與身體能動性的辯證核心。滯留島舞蹈劇場宣傳影像,〈《永動城市(未竟篇章)》𝑬𝒕𝒆𝒓𝒏𝒂𝒍 𝑪𝒊𝒕𝒚: 𝑼𝒏𝒇𝒊𝒏𝒊𝒔𝒉𝒆𝒅 𝑪𝒉𝒂𝒑𝒕𝒆𝒓 滯留島舞蹈劇場 × 美籍台裔音樂人 ONIKHO 跨國共創〉。
《永動城市(未竟篇章)》
演出|滯留島舞蹈劇場
時間|2025/09/28 14:30
地點|台江文化中心台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