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如果回憶的入口不見了?那我們該如何走進回憶?」【1】
這是促使編劇創作《萬象園》的重要思考點。以被拆除的台南秋茂園遺址為發想,《萬象園》讓消失的景點融合被隱藏的回憶,闡述一段無法輕言的曾經,由主角找尋並走入回憶,開啟這段以記憶和情感為核心的集體創傷過往。
戲劇圍繞在四位主角之間的故事,以交錯的時間段,呈現回憶和現實的交織,並同時處理性別、政治甚至白色恐怖的歷史問題,是一齣內容相當完整且演出流暢的戲劇。
《萬象園》的多重敘事手法
《萬象園》並非一齣單純講述青春友誼美好的熱血故事,而是試圖揭露一場關於性別、家庭與政治暴力的殘酷回憶史。此劇以多線分散的角度敘事,每個小的回憶段落都透露出不同的線索,觀眾需如拼拼圖般拼湊,最終才能看到事件的全貌。
四位主角的性格迥然相異,許德安(蘇耀庭飾)雖然是生理男性卻陰柔細膩,善於寫作與服裝設計;何俊廷(陳冠瑋飾)因父母失蹤由奶奶隔代教養,抽菸曠課、滿口髒話,是典型不良學生的典範;葉姿容(陳佳君飾)家境富裕、端莊聰慧,不僅成績優異也善於寫作;洪應杰(劉桓飾)則品學兼優,父親更是地方政治人物。四個看似毫無交集的人,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倆倆的交誼與權力的對立、個體的衝突與情感的交錯,曖昧不清地譜出一齣青春悲劇。
在《萬象園》的多重敘事中,故事高潮的爆點是一場關於稿件的誤會:許德安與葉姿容都寫了文稿,然而雀屏中選的卻是群體中地位一直遜於葉姿容的許德安,且更加諷刺的是,師長一聽聞編輯青睞文章作者,便不做他想地找來葉姿容;要找的人並非自己的事實,無疑讓葉姿容驕傲的自尊心蕩然無存,進而產生了強烈的情緒波動,一直與葉姿容相互曖昧的洪應杰,也在她近乎崩潰的指責下,找上許德安討要說法,甚至在氣急敗壞之餘掏出自己的陰莖,對許德安強行施暴。姍姍來遲的葉姿容,則將這一切震撼的畫面盡收眼底。
多年後,葉姿容不僅成為知名兩性作家,更與成為議員的洪應杰結為夫妻,而許德安卻放棄了寫作。某日重返萬象園舊地時,許德安偶遇了海歸的何俊廷,兩人聊著當年的「萬象園傷人事件」──那年,何俊廷承認自己持刀傷害洪應杰,洪應杰卻在記者會表現出大愛的模樣,字句斟酌、情感豐沛,彷若用「原諒」大氣地守護四人彼此堅定不移的友誼。然而,在觀眾的視角裡,劇情則隱約暗示了許德安為保護何俊廷,反用身上攜帶的剪刀刺傷了洪應杰,為後續真相揭露埋下伏筆。
故事結局,許德安坐在何俊廷的腳踏車後座,與乘坐轎車的葉姿容和洪應杰相互瞥視、匆匆錯過,彷彿那些青春裡的所有傷害與暴力,都於那已經廢棄的萬象園中畫下句點。
以多重敘事的角度來說,萬象園一劇野心十足地想呈現龐大的敘事視角,並且以四位不同角色的角度來看待整起故事。戲劇長達一百五十分鐘,上半場聚焦埋藏萬象園傷人事件的伏筆,下半場則為觀眾抽絲剝繭,由一件又一件的事件來重新梳理出真相,劇情推演並不依靠單純的敘事結構,而是由不同角色(特別是許德安)的視角來展演,來讓觀看的疲憊感下降。在時空敘事的角度上,劇團更十分聰明地以服裝來設計出簡單的差異性,只要穿脫特定衣服,就可以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巧妙呈現時空間背景的不同之處。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性別與創傷:暴力壓迫下的自我救贖
《萬象園》一劇花了諸多篇幅處理關於性別的議題,更以具象物品「剪刀」貫穿整劇。劇中不僅許德安受到性暴力的對待,事實上,葉姿容也是性暴力的受害者。即使生在人人稱羨的富裕人家,她卻有著極為殘酷的記憶,她的父親為求功利將女兒雙手奉上,而葉姿容只能以剪刀來捍衛自己的清白。在長大成人後,身為兩性作家的她不斷創作以自身為出發點的故事,未嘗不是一種她對自我的救贖。
劇中的「女性」角色,都以「剪刀」試圖對抗性別地位的不平等;對比於葉姿容,許德安的剪刀最初是用來剪裁布料,這裡的剪刀隱喻了性別角色的衝突,但《萬象園》一劇對於處理性別議題還有更大的目標──探討男性在父權社會下如何同樣成為受害者。雖然劇中未明言,但洪應杰的父親應該也對他進行過性相關的暴力【2】,他被迫要成為優秀且能夠繼承父親事業的「男人」。他對許德安的侵犯,不全然是為了葉姿容,更多的是為了回應葉姿容那句對他的怒吼:「你難道不是應該保護我嗎?」
身為男性就有保護女性的天職嗎?在洪應杰的世界裡,我們很常遺忘他也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人,而他唯一能夠「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奪走另一個「男人」的尊嚴,以此來保護自己身為男人的面子與能力。洪應杰之所以和何俊廷成為朋友,卻又不斷出言攻擊對方,正是因為他被束縛在雙重的壓力之下:他必須先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才能是父親的好兒子。因此,他一方面羨慕何俊廷的所有,學習他抽菸、也學習他的放浪,一方面卻又嫉妒他,因為何俊廷沒有雙親,不需要受到那些不平等的約束與禁錮。可最終,洪應杰還是活成了父權體制下男孩被期待的面貌,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成為一位地位崇高的議員。
但最諷刺的反轉是,直到劇末我們才得知在萬象園的真相──那把鋒利的剪刀,是洪應杰自己將之拉往身上刺傷的。這樣的劇情設計,可以視作他期待以鮮血洗盡自己曾經的性暴力,是他內心愧疚的贖罪,更能視作他希望藉由這把剪刀來結束自己一直以來受到的父權暴力。然而,最為悲劇的矛盾事實是,洪應杰既無法真正掙脫性別為他帶來的枷鎖,更無法全然對自己的那些骯髒進行贖罪,他只能披上更大的武裝,去宣揚自己的善良,偽裝自己擁有開闊的心胸,扮演一名「男人」。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集體創傷後的記憶與遺忘
《萬象園》一劇的切割非常工整,四位主角皆有著自己的創傷記憶。四個人的權力角逐雖未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卻充分形塑角色的性格、也展現出關係中強弱的競爭性,每個行動都有著絕對的動機與目的。藉由「萬象園傷人事件」包裝出集體性的創傷,但更進一步嘗試體現個體間記憶的巨大創傷。
葉姿容作為全劇唯一的女性,她非但個性並不柔弱,更多的是剛強與果決。她不僅懂得在受害時自救,更將這些傷害的種種轉譯成生產的工具。一連串事件的發展皆源於「投稿」這件小事,而這蝴蝶效應般的悲劇,正來自葉姿容內心的記憶創傷,她需要捍衛自己、強化自我,因此不允許輸給一直被矮化的許德安。這種高位者俯瞰低位者的自傲,顯示出葉姿容的「陽剛」,大大地打壓了許德安的「陰柔」,也將創傷提升至上述性別的母題。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何俊廷的創傷是歷史性的裂痕,從劇中,我們能得知他的父母皆為政治犯,在戒嚴時期警戒氛圍下,他無疑象徵「自由」與「正義」。何俊廷是劇中唯一一個給予許德安溫柔的人,但他卻也是一個充滿男性陽剛氣質的男人,他看不慣不公義之事,也追求著平等與自由,並一貫地對許德安親切友愛,對他的陰柔始終毫無牴觸。然而可悲的是,他卻只能以無辜的身分進入看護所,被動地接受這一切的發生。他帶著原生家庭的創傷走著,也帶著自我創傷活下去,在消失的萬象園中修復自我。
許德安,他含蓄的性格生來便種下創傷的種子:身處在性別極致二元的世代,他必然遭受摒棄與唾棄。在遭遇性暴力後,他放棄寫作的未來,僅僅只求安穩與平靜──這便是他獨活的方式,不受人矚目地遮蔽鋒芒,才是掩蓋創傷的智舉。至於洪應杰,看似成為政壇新星、走上人生高光,卻始終活在父親對他掌控的壓力與眾人的目光之中,那些過往的自我創傷永遠如鯁在喉,時刻提醒著洪應杰的不堪。
集體與個體的創傷,都漸漸地封鎖在萬象園消失的入口處,唯有遺忘,才能填補所有傷疤的凹陷。
總體而言,《萬象園》在敘事的處理手法上很出彩,但尚有幾處美中不足。劇中似乎有意營造都市傳說的意象,但「萬象園」的意涵卻有些模糊不清;是想暗示眼見不一定為實?是想暗示與政治暴力有所呼應?抑或是暗示真相被封鎖在記憶的入口處,無人知曉?但若意圖為此,更進一步的問題便是儘管劇中有意著手白色恐怖的主題,卻並未深究或做出充分的延伸討論,而只是點出時代下的悲劇人物,略顯可惜。
最後是我最不清楚幾處情節的設計意圖。葉姿容的空難橋段目的不明確,打給許德安要傳遞的訊息也相當魔幻,與劇中的刻劃充滿違和感,或許是要凸顯出葉姿容與洪應杰兩人的婚姻只是一種形式,包裝在他們必須符合的人設悲劇中,但這樣的安排不免有些畫蛇添足、矯揉造作。然而瑕不掩瑜,在如此長篇幅的故事中,《萬象園》仍將複雜的人物與情節合理安排,還極其細膩地處理性別、政治等議題,更以多層次的表演呈現手法、時空交錯的舞台調度來展演,依舊是一齣值得好好品味的深度作品。
注解
1、取自閱時臉書,《萬象園》編劇的話。
2、葉姿容以繪本的形式講述了一個男孩,如果考試成績不理想,父親便不准他穿衣服,以裸體的方式進行懲戒,此處應該是暗指洪應杰的過往。
《萬象園》
演出|閱時
時間|2024/12/14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