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不可無料劇場將《還沒有名字的故事》定位為「一部與移動、移居以及異鄉人(OUTSIDER)有關的故事」【1】,並以「大人系童話」為包裝,讓不同年齡層都感受文化同化的矛盾與無法完成歸屬定位的茫然。全劇沒有直接的口述台詞,而是透過一幕幕偶的轉變,揭示了夢想與身分認同的衝突、對「異鄉人」處境的深刻凝視。戲劇以戲偶與皮影戲的形式呈現,塑造了一隻從森林出走、懷抱夢想的小狐狸,來到城市追夢成為歌星後,在美好期待中逐漸失去自我的過程。當小狐狸想找回本真的自我時,卻發現異鄉世界早已改變了初始的自己,無法找回歸屬的無助,刻劃著人生裡不同階段的衝突,也意喻著與自我和解的成長和理解。
戲劇以「舞台」作為貫穿全劇的重要意象——狐狸第一次被噓聲包圍、第二次唱出成名曲、第三次被當眾揭露本性、最後一次回到舞台,將一隻老鼠吞入口中。每一次站上舞台,都宣告著一場身分的轉變,小狐狸曾經掙扎地學習成為「人」,壓抑著自我成為他人眼中「正常」的樣貌,但這些偽裝卻終究無法使自己真正融入。當他因為喝醉而吃下一隻活鼠,他失去的不只是明星光環,而是在這座城市裡的容身之處,社會無情的排斥與放逐,象徵了他只被接受為表演者的身分,而非他真實的樣貌。
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可無料劇場提供/攝影康展彰)
戲劇以小狐狸的處境映照當代移動者「兩邊都不是家」的矛盾,構成了劇作對異鄉人經驗的深層隱喻。小狐狸這一段從原鄉到陌生地的遷移歷程,彷若當代高移動率、移工人口與北漂的狀態,使得《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不只是一齣成長童話,更像一面折射現實的萬花筒。當人們懷抱著嚮往與期待,踏入宣稱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資本市場,卻被迫適應難以被規訓的多樣文化與身體;當原鄉停留在離去者出走當下的想像,個體難以更新理解其變形後的模樣,城市無法成為容身之所,而原鄉則是難以回去的最初。不可無料劇場以狐狸為比喻,用獸與人的對比,以「吃」作為臨界動作,在城市吃老鼠觸發大眾強烈斥責;而對森林的父親送上包裝的肉品,卻因不符合父親心中對於狐狸的期待,從此決裂關係。兩者強烈的對比,細膩地點出身分認同的困境,以獸演繹成為人的設計,讓觀戲者直觀、衝突地感受差異被標籤化的殘酷,也深刻地讓感同身受的觀眾對照自身跨域工作、留學的陌生感。
這種「雙重異鄉人」的處境,不僅是小狐狸的個人悲劇,更映照了當代遷移者的心理寫照。無論是為了生活、教育還是夢想而離開家鄉的人,都可能在他方找不到歸屬,在原鄉失去認同。「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的懸浮狀態,成為了現代人普遍卻難以說出口的孤獨感。
「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似乎無法輕易訂下一個確切的標題,象徵人生的故事還沒走完,我們都仍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異鄉人。這齣狐狸的故事,不只關於一隻狐狸,而是每一個在城市中漂泊、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掙扎的靈魂,我們都曾試圖讓自己「像人」,卻在某個瞬間,被世界提醒了那無法抹滅的「本性」。
不可無料劇場以皮影戲的光影語彙、布偶的細膩操作、聲音與光線的巧妙配合,讓整體敘事充滿視覺層次與節奏張力。特別是遊樂園段落的設計,在絢爛燈光與音樂中包裹住焦躁與不安,營造出一種「虛幻幸福」的氛圍,在美好之中埋下墜落的預兆。運用偶戲的美學,將異鄉人的失根感轉換為舞台的寓言,「被操控」如同每個人無法逃離的宿命。小狐狸最終被撕裂的獸性,讓彼此窺見身分與歸屬從來不是單選題,而是一條不斷命名、又不斷被抹除的流動路徑。自全球移動成為日常的今日,《還沒有名字的故事》以溫馨的童話形式陳述無論身處城市霓虹亦或故鄉林蔭,總有人在學習如何「像人」,又努力保存心底那抹「狐狸」的原色。
注解
1、參見劇團節目介紹。
《還沒有名字的故事》
演出|不可無料劇場
時間|2025/06/1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