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夠抵達故事的結局 《萬象園》
1月
02
2025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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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聖堤(藝術行政)

《萬象園》由孫宇生導演,王遠博編劇,牯嶺街小劇場演出,以台南曾經的景觀公園「秋茂園」為發想,穿插講述1990年代黨國教育下四位國中生(德安、俊廷、姿容、應杰)的故事。在「萬象園事件」發生以後,他們的青春提早結束。轉眼多年過去,當初四人之一的德安穿上裙子、踩著高跟鞋重返事件現場,發現萬象園已不復存在。《萬象園》以「萬象園事件」為中軸,交錯時空的敘事線,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時長,娓娓道出一段混雜了體制權力、暴力陰影與自我認同課題的青春輓歌。

創傷公式:對照陳思宏「夏日三部曲」

一切創傷敘事必然關乎以下幾個問題:如何(不)呈現原初現場、如何「和解」,以及如何處理「受害者—加害者」的對立關係。在此將《萬象園》與小說家陳思宏的「夏日三部曲」(《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對於創傷敘事的處理進行對照。

在陳思宏的前兩部小說《鬼地方》及《佛羅里達變形記》當中,敘事的結構十分相似:主角群在一起關鍵創傷事過境遷後,因緣際會回到事發地點。由此勾連起過往的記憶。小說中的鋪陳,不斷穿梭於「事發前」與「事發後」,增補原初事件的周邊細節。牽絆著所有角色往後十多年的原初事件之全貌,直到全書尾聲才被揭露。然而,最終的真相大白時刻,陰魂遲未散去,緊接而來的是另一起更大陰謀網羅的浮現:最無關原初事件的邊緣角色,以某種始作俑者或先知的驕傲姿態現身——他們光是展現一種「光榮歸返的姿態」,便足以使讀者體認:一切創傷及其遺緒,都關聯著更大的天網。主角群彷彿牽線木偶一般,面對如此龐大、渾圓、整全且不透明的陰謀,全然束手無策。彷彿事件本身實屬必然,逃跑遺忘終是徒勞。

此種關乎原初事件之外的「陰謀天網」,分別在陳思宏的兩部小說中被表現為「白色恐怖」(《鬼地方》)與「大人世界」(《佛羅里達變形記》)的反撲。「陰謀天網」在結尾處以一副「早已預料」原初事件的神態現身,「受害者」與「加害者」諜對諜式地不斷在角色之間換手——無人無辜,無從和解。

《萬象園》有著與陳思宏相似的敘事公式(眾人歸返原初現場—一系列回憶敘事以及創傷事件的脈絡補充—創傷事件的還原與揭露),而多年後萬象園的拆除,使角色缺乏物質性的紀念碑作為哀悼的入口,同樣達成了某種程度的「無從和解」。不同的是,陳思宏小說中先驗式「陰謀天網」的架設,已預先否定了和解的可能,而在《萬象園》這一齣殘酷童話之中,童話的一面恰恰在於:無人因此懷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彷彿直到「萬象園事件」發生之前(對於俊廷而言)、直到「性暴力事件」發生之前(對於德安而言)的那一段歲月,仍是一段他們十分珍視的「伊甸園時光」。也彷彿俊廷與德安這兩位角色,早已超脫角色本身,洞悟了陳思宏筆下「陰謀天網」的意義,因而面對事件中一切受害—加害的動作,僅存遺憾,沒有怨懟。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二次重述事件:俊廷作為一把剪刀,德安作為剪刀擁有者

在劇本角色的塑造上,俊廷是一個說台語、不愛讀書的問題學生,父母是政治受難者,自小被阿嬤家暴,夢想是去台北賺大錢。在「萬象園事件」中,俊廷手上的剪刀捅入應杰的腰部,被以加害者身份進入觀護所,後來輾轉被送往美國。多年後,德安返回曾經的事件地點,俊廷恰好也回國處理阿嬤喪禮,兩人因此重逢。對於當年「萬象園事件」導致多年的異鄉流浪,俊廷心中倒是風輕雲淡。

相較於德安面臨性暴力創傷與自我認同的掙扎、應杰在資優生標籤與高壓父母之下亟欲反抗的矛盾心態、姿容倔強的自我保全心理,劇本對俊廷內心的刻畫非常少,他被作為德安的慾望客體(出現在德安夢境中挑逗他)、應杰的社會化輔具(借助俊廷傷人被判,應杰順勢步回「正軌」)、姿容渴求安慰時激怒應杰的武器。在劇中四名角色的塑造中,俊廷是一個具有理想性格的工具性角色,在整齣戲中過於善良、過於悲慘,彷彿是整齣戲中唯一的「純受害者」。

對於受害者的描繪,陳思宏在《樓上的好人》中,以家中大姐的角色,有意識撩撥「受害者資格論」:儘管從頭到尾,主掌敘事視角的大姐被貼上大大的受害者標籤,在結尾處(彷彿鏡頭視角猛然一轉),大姐展露出長年浸透恨意後不近人情的刻薄一面。《萬象園》對於集受害者標籤於一身的俊廷,心境轉折的輕描淡寫,不免使觀眾在德安與俊廷巧合重逢時,產生俊廷以鬼魂姿態歸來的陰森錯覺。

然而,看似無辜者的俊廷,卻也是無心將德安寫的故事投稿,導致一連串後續事件的引火者。又或許,《萬象園》正是刻意透過形塑俊廷這樣的受害者,來創造與陳思宏的創傷敘事對話的空間。

與德安重逢後,俊廷自述他這幾年的經歷:被送進觀護所後,他的阿嬤安排了人開通,沒多久俊廷就被釋放。俊廷出觀護所後,馬上被阿嬤的人馬安排出國,此後就隻身在美國流浪。俊廷沒說的是,天曉得他阿嬤是何許人也,動用了多大的人脈(這恐怕牽涉多麼複雜的政治角力耦合?)在俊廷父母雙雙失蹤後,撐開司法的網羅,將孫子送往國外避風頭。(有沒有可能,俊廷的雙親其實也被阿嬤悄悄弄出國了?)在俊廷述及這段經歷的、這個簡短又曖昧的談話裡頭,揭示了《萬象園》事實上採納陳思宏小說中的「陰謀天網」邏輯:無人參透的國家司法,判人以生,判人以死,俊廷阿嬤身為最無關「萬象園事件」本身的邊緣角色,卻懂得撥弄天網,在關鍵時刻操繩控線,暗中協助自己孫子遠離司法宣判的命運。

萬象園(閱時提供/攝影羅慕昕)

作為四名角色中唯一親睹陰謀天網的詭譎邏輯,仍然保持單純善良的俊廷,當德安發現萬象園不復存在,哀嘆真相無憑、和解無門之時,關鍵受害者俊廷反而說道:「既然不在了,就去找一個新的地方,新的入口。」是否正是藉由俊廷這個角色的塑造,《萬象園》昭示了一種主體應對創傷的可能策略——天網無常下,一種調和「命定論」與「自我抉擇」的自我和解技術?

俊廷與德安(一個歷經冤枉、陰謀,終於放下對失蹤父母下落的糾結;一個遭受侵犯,終於得以重述「偷布小男孩」的故事,並穿回裙子)的重逢是如此巧合,又是如此(過於)輕巧地解開各自過往創傷,因而這或許也是一個關於相知與相惜的殘酷童話。剪刀不用於剪破陰謀天網之線,而是用於無盡問責鎖鏈的突破,以及創造使銅像跳起舞來的裙子——而這把剪刀,也正是引發「萬象園事件」的同一把剪刀。

《萬象園》

演出|閱時
時間|2024/12/13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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