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生產,生產意識《那天下雨,我在賣場門口被幹了一把傘》
8月
27
2018
那天下雨,我在賣場門口被幹了一把傘(臺北藝穗節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121次瀏覽
黃佩蔚(特約評論人))

華江橋下,四面環繞四棟建築群連結著四個不同里區的四座天橋之間,燠熱夏日夜晚,趁著開演前五分鐘,徒步走完一圈全台唯一的環形亭仔腳(騎樓),其中一段貼著高架陸橋,形成上下曲折的階梯,形成特殊的動線。原本作為商場的二樓迴廊串接著蜿蜒綿密的建築量體,藏著隱於市的空中花園和水塔,放射蜿蜒的廊道走向,多有意外的開放空間【1】,看似沒有始終的藤蔓迷宮,讓人瞬間跌入魔幻時刻。

警哨響起,魔幻時刻結束。穿著背心的警察吆喝,人群被查驗身分(撕驗票),魚貫進入暗黑矮窄、充滿舊物的鐵捲門裡,還不到難耐的極限前,人群中有人說了話:「欸,你為什麼被抓進來」,一來一往的問答,間接指出了空間所在,這是個拘留所,是個同時置放贓物的拘留所。「我抽大麻被抓了」(順手抱出一盆以假亂真的大麻葉),「誒誒,那你呢?」問題拋向人群中的矮小身影的一位,「什麼?大聲一點!」,「我、被、幹、了、一、把、傘!!!」鐵捲門應聲拉起,正戲開場。

在人生低潮時慶幸帶傘出門去大賣場,卻在下雨後被幹走的都市魯蛇,傘被幹走,他拒絕接受店員給的另一把傘,決定報警。劇情在奇想與另一個奇想之間,穿插著令人莞爾的出戲,來自劇情裡的設定、劇情外的不穩定,還有剛好路過要回家的當地居民。這邊一追一趕,沿著天橋奔跑,大喊:「把傘還來!」,那邊一人一布條無聲遊行,大字寫著「還我傘」,瞬間切換畫風,電子燈光閃爍,搭配日本搞笑電影或動漫會出現的二次元式畫面,剛才互相追逐的三個人,變身綜藝節目通告藝人,合體成某種戰鬥姿態,喊出令人不知所以的口號,光怪陸離之間,被幹了一把傘的鳥事,成了旁人不解警察不理、上街舉布條抗議無效的孤兒案件。不知道從哪裡按下的轉台鍵,追討公道的社會事件直接跳接到為了再次看見那女孩的連續幹傘非一般愛情故事,最後組成了雨傘幫,慫恿人們(觀眾)一起加入,為世界主持正義(幹走所有被幹走的雨傘/為了遇見女孩而一起繼續幹傘)。

劇本狂想不失寓言,但戲不到中場,稍嫌勉強的口條與肢體、不夠順暢的場面調度,顯然已成定局,劇情刻意不按牌理的超展開,企圖使人放棄跟隨脈絡的走向,只得暫時拉開距離,僅僅觀看著一切的發生。意外的,畫面清晰,清晰得像是在翻看上百個無線頻道自動轉台,儘管有十幾台新聞台,但播報的是同一條新聞,而且不斷重播。或也可比擬大小黑屏無意識的不斷翻滑,同樣接收著差不多的訊息,從百到千個按照AI運算溫度相近的塗鴉牆,繼續重播。任何小事都可以是大事,任何大事也像小事一樣無關緊要,一把傘被幹、婚姻平權連署、星二代在口袋找到兩百塊、台灣又少了哪個邦交國,佔據差不多的記憶體。《傘》劇主角,一個社會邊緣人物,沉溺幻想、脫離現實、動機無害但行爲盲目的典型人設,像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軻德,卻又著實嘲諷著萬事拍抖音、無時不哎機、瑣事直播破千點閱的時下網民。終究,戲裡戲外,(幹)傘都是一個假議題/假想敵。

前陣子在臉書上有一則雨傘募集文,參雜著節省製作費及刻意為之的複雜動機,編導蔡旻澔在演出前不到一個月開始從網路上募集雨傘,並且以實際勞動完成面交及歸還,或直接到各大愛心傘桶收集(當然演出結束後應該都陸續歸還了),劇中警察騎著以時計費的的公眾資產UBike(撇除有限的戲劇效果,一個下午的租金應該夠多買兩把傘吧,除非……)、遮住台北水窗口掛牌的「拘留室」三個字,是不夠粗的麥克筆寫在二手瓦楞紙背面,用電氣膠布貼上,凡此種種,戲裡的B級劇情,搭配低限廉價土炮製作,算是用心良苦了。

舉輕若重的無厘頭劇情與主創者演前行為的多重動機,雙向折射/對峙著當下長期處於過於喧囂的劇場生態/社會景觀。意識與現實的過度生產、展示、消耗,造成接收端的過度負擔,而接收與生產,又往往處於同一端(互相做戲彼此賣票),一如稍嫌貪心的劇本加上缺乏調度的演出現場,其實直逼著劇中所呈現的虛構人生,當導演堆疊出荒謬的同時,也毫不意外的「彰顯」了演員的生澀、製作的質感,因果互文。

然而,《傘》戲裡戲外言行一致的「不精良」,實則值得繼續向下探問,在一切資本優先決的今日,放眼定位在年輕實驗的臺北藝穗節,再小的團再新的人,莫不砸上一定成本不以成事,想得無非放手一搏。《傘》主創者,至少10年劇場經歷,已非毫無創作資本的新鮮人,有意識的選擇低端,且低出某種高度的製作,如果暫且稱為奇觀,那麼,那個(還可以再更)低端的生產行動與B級限定的編導手法,有沒有機會真的可以起到反思生態、回應資本的物理作用?

再拉開一層時間的距離,《傘》當下此刻,放在華江整宅這樣的地理空間裡,意外交錯了一語平行對話。1970年代完工的華江整棟住宅,在1968年華江橋通車後起建,當年的建築師都是青壯之輩,當時也正是台灣大受西方洗禮後,反省現代主義氛圍之下,回歸文化自覺意識的交錯時期,進而造就這個迥異於大格大局的魔幻地景。如果當年的前衛,成就了今天的奇觀,現在的B級,有沒有可能成為明天的典型?

註釋

1、參考資料http://www.chonghong.org/reading-detail.aspx?MenuTypeID=1&articleID=80

《那天下雨,我在賣場門口被幹了一把傘》

演出|臺北藝穗節 清瘤
時間|2018/8/6 19:30
地點|華江整宅 台北水窗口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貓仔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
12月
09
2025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
那麼,《月海書》不只是特定個人對於說故事的執著,對戲偶意象或不插電聲響的欲求,更是在沒有確切語言結構與意義框架可供遵循的物件劇場裡,如何憑藉各種質地的聲音想像挖掘和感受故事的努力。
12月
03
2025
《蝶變纏身》,提出劇場作為思辯入徑與方法,回到「人是病毒」或者「病毒是人」的終極挑戰中,當然是其來有自的;理由僅僅在於:觀眾內在殷切著這樣一道思索戲劇之於現實的光!
12月
01
2025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
11月
28
2025
《我,有一個問題?》的創作便是依循在這種心理機制下,試圖讓每個行動能夠在已知的日常與未知的奇異間,為觀眾創造一個不以結論為導向、保持可能性與可感知的世界。
11月
27
2025
儘管切入的方式不一樣,薛美華和鄭嘉音不約而同地從自身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創作,直視不再美麗的身體與生命狀態,在時序與創作上都經過時間淘洗,進入(創作者)的中老年,展現了長久與物件工作的從容與餘裕。她們享受時間、面對材質、創造空間、看見自身的狀態,然後融合彼此成物。
11月
26
2025
加冕禮成,除了至上的冠冕,馬克白又以垂落的破鑼為假面,不露真容地竊佔所有明日。但白大鉉告訴我們不必絕望——表演雖一度弄假成真,但舞台與演出早已設下時限,冠冕由塑膠所製、銅鑼既不能重圓,權力者當然不能永恆在位。
11月
19
2025
全劇的短景皆以相對輕薄的篇幅展演,可見演員不斷於不同角色之間轉換的功力,篇幅的短促卻使人難以得到深刻的印象,同時也較難深入理解角色內心,以寫實表演為基底的處理手法,似乎難以讓這些現象的荒謬性成為真正的奇觀。
11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