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年度製作《悟空》,取材文化經典角色孫悟空,以該團專擅以當代馬戲展演的肢體、雜耍、技藝等,透過有意識的詮釋與對於角色文本的重新介入,將看似單純的身體動作技巧轉化,並解碼再重新編碼「悟空」。
聲音、光區在場中、在觀眾席甚至在二樓邊架的探索,暗示著存在是某種無所不在的聚合狀態。透過聚合,由大布包裹著表演者,具像了作為天地的劇場所孕育的期待:悟空,但此時仍是無以名狀的生命。是/非人,是/非猴?《悟空》一開始就不定義悟空為要,反而開啟了隨後對於何謂悟空的好奇。
全齣可以以表演技藝約略分為幾個段落,從耍環、結構台、弄棒、綢吊、空中環、走懸繩、大環等。從表演者與環的關係開始,坐地、耍環、穿環、拋接等,耍環與表演者就不僅僅是雜技的精彩技藝而已;導演安排石猴掀開布後,自環中而生,暗示了環同時也作為本體或限制,與生命存在同時降臨。逐漸作為符徵的環,其符旨由「限制」發展為「地盤」,在表演者的進出、內外與交纏之間,帶出爭奪的喻意。這一點在結構台的出現顯得更加明確,從出場的兩台結構車合併而成為一台更巨大的結構台車,最簡單的暗示當然是花果山,但接續著耍環的隱喻,結構台成為更為立體的地盤與更大的權力爭鬥場。接下來的弄棒,在操弄、耍鬥、爭奪、撥弄的過程,導演的企圖越來越清晰。從無以名狀的生命、到石猴幻化成悟空,悟空未必帶著神性而來,卻在耍環、爭鬥、弄棒、佔地盤的過程中現身。導演巧妙地運用馬戲中物件元素,將環、台、棒其間的各自組合,不以作為角色的悟空作為發展命題,而反以物件為核心,透露誰是悟空,思索的面向得轉向:誰佔有地盤、誰想要花果山、誰掌握如意金箍棒;也或是,誰被物件/權力駕馭?
下半段的綢吊,無疑推出整場節奏的高潮。表演者胡嘉豪的綢吊,在離地近九米的空中,從剎那的投射光,照亮並使全場凝神聚焦騰雲駕霧與飛天遁地的悟空。胡嘉豪以直接身處半空中的緊張,詮釋了齊天大聖如何在三界之中自由來去;唯我獨尊的神氣加上表演者極具魅力神情,在乾冰雲霧之中,悟空遊走在似妖非妖、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邊界中,身體與技藝不斷溢出孫悟空與西遊記的文本與經典之外。結束前,主題回到環,這次大環已經團團將悟空包圍翻轉,究竟是悟空駕馭著大環,還是大環的慣性驅使悟空?結尾回到《悟空》根本的提問:究竟是役物還是役於物?
《悟空》演出仍以「驚、奇」為法,一如馬戲的表演核心觀演元素,往往建立在觀眾屏氣凝神之後的眼睛一亮與大呼一口氣。全齣的分場節奏雖仍有可以調整之處,例如各段從「環」至「棒」、從「棒」轉到「綢吊」間的拿捏,如何能更細緻的轉場,仍待更多的巧思與串連。 然而,七十分鐘的演出,由鬆弛、暖身、加溫到一波波高潮迭起,燈光明暗之間、觀眾視線朦朧的辨識之中,不僅僅操作技藝的本身如何掌握驚奇,在場面調度與結構的敘事,都看到了編導統御全齣的能力與能量。最後附帶一提,以北管文武場配樂,一直讓我感覺到既神聖又世俗的交響感,時而莊重、時而喜慶,旁觀了眼前黑盒子裡以青春肉體幻化出百變的悟空。
潑猴、孫悟空、美猴王、孫行者、齊天大聖、弼馬溫等,以至於FOCA採用的悟空等,都曾經在古往今來各種典籍、創作或情境中被交換使用,而尤其在吳承恩的《西遊記》大放光彩,成為往後眾人記憶孫悟空形象與個性的重要資源。毫無疑問,不同的名字代表了不同身份,然而重新命名,也同時意味著某種閱讀與詮釋的再啟動。這場一開始即端出省略了姓氏「孫」的《悟空》,在節目宣傳的起手式,即將典籍中吸天地孕育而生的石猴,還原到拜須菩提老祖為師,並首次取姓為孫之前與得名悟空之後的渾沌、或說是持續演化的狀態。一場一開始就缺了姓氏與師承的《悟空》,導演李宗軒下了決心、斬斷與既有觀點的連結;在掌握符碼卻創造觀點的新認識,以身體技藝提出了何謂傳統的思索。從天地孕育的石猴到黑盒子劇場孕育的《悟空》,以劇場為體、經典為用(而不是相反),將文本化為身體,持續詰問當代。
《悟空》
演出|FOCA 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8/07/28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