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詭譎與浪漫的賦格《牡丹燈籠》
8月
21
2025
牡丹燈籠(不貳偶劇提供/攝影林筱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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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蔡孟凱(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除了香料、絲綢、或茶葉,故事,也會隨著海風和船帆一同旅行。瞿佑〈牡丹燈記〉【1】自中國明朝流傳至日本,經三遊亭圓朝改編為落語〈牡丹燈籠〉,躍升日本三大怪談【2】之一,更被轉譯成歌舞伎、話劇、影劇等諸多版本;再至九零年代香港電影《新牡丹燈籠》,將故事梗概挪移至現代場景。一個孤單男子與流連女鬼之間的故事,在飄洋過海的旅程中生出諸多樣貌,各異其趣。

瞿佑筆下的主角喬生是一個獨居鰥夫,女主角符漱芳則是落魄官家之女;三遊亭圓朝則把男女主角設定為身分懸殊的一對情侶,女方因戀情艱難抑鬱而終;不貳偶劇《牡丹燈籠》的主角四郎則是一個糊燈匠,符漱芳是善彈琵琶的名伎。雖然不貳偶劇版的男女主角和瞿佑版一樣,原先互不相識,但編劇郭建甫在男女雙方的背景身分多加描寫,並追加漱芳提燈為四郎所糊的情節,讓四郎和符漱芳不再單純是對陌生人,而有更微妙的因緣與相惜在裡頭。

樂音斑斕而語言錯縱,萬花筒般的詭麗聲景

《牡丹燈籠》的男女主角及其他次要腳色(村民、法師等)以布袋戲演繹,兩位偶師和演出落語的金川量著黑衣和白色足袋,露出的手臂和頭部則如舞踏般塗成全白,表演間亦不時出現相類於舞踏的扭捏動作和誇張表情。葉蒨蓉所演出的丫鬟【3】則是完整的戲曲花旦扮相,是舞台上看起來最「像」人的腳色。

牡丹燈籠(不貳偶劇提供/攝影林筱倩)

金川量以落語兼演說書人及四郎兩個腳色,使用的語言是日文;符漱芳和丫鬟則是以泉州話唱南音演梨園戲,於是觀眾會看到四郎及漱芳兩個戲偶互相對演,卻用日語及泉州話和彼此交談的奇幻景象。而郭建甫演出村民和法師時,則是以臺語演活戲,又添一道語言的支流。不同語言交叉使用下,字幕成為觀眾唯一可倚賴理解故事的媒介。然而,也因為無法(全部)聽懂所有演出者的台詞,觀者偶也不自覺地「越過」台詞單純做為文本的定義,將注意力落在演員口條的抑揚頓挫及情感表達所組成的聲音演出,形成一種複合式的觀看/聽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金川量本人的表演也呈現複合式的特質。除了落語習用的摺扇和書本的輔助表演之外,他在故事高潮及轉折處的表情扭曲如舞踏,肢體語言裡也曾短暫浮現京劇身段的影子。不同藝術風格的表演元素層次紛呈,金川量無疑是《牡丹燈籠》除偶戲之外最具魅力的表演者。

《牡丹燈籠》揉合了南管及能樂,兩個分別在中國及日本有悠久歷史的傳統樂種。音樂設計楊易修在兩者之中各自提煉,或著說揀選出特定音樂特徵,再縫合成《牡丹燈籠》繽紛的樂音景觀。

《牡丹燈籠》使用南管上四管中的南管琵琶、唱曲、及梨園戲的唱段;搭配能樂中的能管、小鼓、吶喊聲(掛け声)。其中小鼓和吶喊大多時候是之於南管拍板的腳色,在唱曲的旋律中提示和分割節奏。《牡丹燈籠》劇情中段,編制最大的一首唱曲,大膽地將能管和曖仔(南管使用的小型嗩吶,在《牡丹燈籠》僅僅出現一次)吹奏同一段旋律。基於樂器型制及其所使用之律制的不同,能管和曖仔所疊合出的音程必然不諧和。而這樣的衝突貫穿整首曲目,懸掛在眾人聲響統合的齊唱之上,如同在流瀉渲染的墨跡上刻下一道尖銳勁道的勾勒。

燈影搖紅,晨昏相忘

劇終謝幕時,樂師楊易修和賴虹綾自昏暗的側台走出,我這時才清楚看見,他們身上穿的是套著麻布衣的喪服。回扣到故事近末時,丫鬟向四郎說道此地已許久不見生人;再往前回扣到劇情最初所提到,因戰亂和大疫,主角四郎的糊燈舖最後接的都是喪燈的委託。至此,《牡丹燈籠》幾乎是向觀眾明示,漱芳與丫鬟不是劇中唯一的鬼魂。同時也拋出新的謎題——四郎是否在與漱芳共赴黃泉之前便已死去?與好事村人互動的四郎是死是活?抑或是自始至終所有腳色皆為亡靈?

牡丹燈籠(不貳偶劇提供/攝影林筱倩)

《牡丹燈籠》最後將自身打開,成為一個時空、生死、因果都能開放詮釋的自由空間。原先觀眾還能藉著落語的敘述,錨定演出當下的時間場景。而隨著金川量的身分從說書人逐步轉向扮演四郎,舞台上的時空資訊便益發模糊曖昧。日本文化將晝夜交接之時稱做「逢魔時(おうまがとき)」,是人類可能會碰上異界居民的時刻。《牡丹燈籠》混淆時空,晨昏不識。而不分晝夜便是不見生死,自始至終這都是一個在現世與黃泉之間流動的故事。

在瞿祐的〈牡丹燈記〉和三遊亭圓朝的〈牡丹燈籠〉裡頭,男主角的命運都是被女鬼拖入棺材而死。不貳偶劇則為四郎和漱芳安排一場獨具匠心的儀式。一個巨大的燈籠佇立場中,白色燈光將一對男女影偶投射在上頭(這也是全劇唯一一次使用影偶),欲拒還迎地與彼此交疊。接著燈光熄滅、影偶下場、樂音止息,表演者順著燈籠沿壁倒下清水,被水溶解的紅色顏料自燈籠上方流下,為燈籠染上斑斑血跡。

這個場景恐怖又詭異,卻又同時呈現一種超越生死、義無反顧的浪漫。真真假假、日夜顛倒之下的四郎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他最終能倚賴的只有自己與漱芳的情誼;糊燈的雙手所能抓住的,也止於那只有著漱芳香魂的燈籠。最終,《牡丹燈籠》舞台上只剩下方才留下的斑斑血跡,與一個被棄置在地的燈籠。最後它們都在這無名之地化作塵泥,和四郎的糊燈舖一起被遺忘,只餘一絲詭異而浪漫的灰燼。


注解

1、〈牡丹燈記〉為瞿佑傳奇小說集《剪燈新話》卷二的其中一章。除〈牡丹燈記〉之外,《剪燈新話》的其他章節如〈金鳳釵記〉、〈翠翠傳〉亦曾被改寫或收錄於其他傳奇小說著作。

2、一般指〈四谷怪談〉、〈皿屋敷〉、和〈牡丹燈籠〉。

3、符漱芳的丫鬟在瞿佑原著中名為金蓮,本劇則未提及其名姓。

《牡丹燈籠》

演出|不貳偶劇、金川量
時間|2025/08/16 19: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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