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媽吉》看語言政治:臺語唱回歌仔戲的身體與文化現場
10月
15
2025
媽吉(狂想劇場提供╱攝影林筱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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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蔡佩伶(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走進劇場,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解構的外台戲舞台。投影螢幕反覆播放陳麗香歌仔戲團的演出片段,三位年輕演員蔡宇倫、歐慧君和詹巧雲身穿素白水衣,在舞台間悠晃、比劃身段、談笑,與貼滿紅底黑字賞金紙的牆面形成強烈對比。隨著武場鑼鼓起音,觀眾隨藝師曾鶴、陳麗香與蘇玉蘭回望民間劇場的點滴日常。

藝師們輪番述說從藝甘苦,演出拿手戲。個人經歷、行當技藝、悲喜戲碼、劇團經營與同行情誼織成密網,構成演員在戲台上展現角色情感、表演節奏中的根柢。這些生命經驗是個人小歷史的復述,也是歌仔戲美學根本。

藝術不曾背離現實。《媽吉》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反映出藝師和社會處境、文化記憶纏繞的生命歷程。

消失中的外台歌仔戲聲音地景

《媽吉》具體描繪出外台歌仔戲的聲音地景。外台歌仔戲以「活戲」為演出特色,由講戲先生講述演出劇情分場大綱,再分派演員,臨場即興對白發揮。劇本和表演技藝藉著口傳延續,聲音因此成為歌仔戲技藝傳承的主媒介之一。這裡的聲音地景不僅涵蓋外台戲演出的鄉間、廟埕或市集環境音,也包括口述戲文、唱韻唸白、出台提示、不同行當的呼吸節奏再到情緒表現的聯動。聲音是歌仔戲演員的學習場域,同時是文化的記憶空間。

然而,隨著都市化進程加速,外台戲戲路逐漸被壓縮,噪音法規影響,戶外演出機會銳減。教育體制和生活型態改變,更讓年輕演員難再如前輩那樣生活:長時間浸泡在歌仔戲聲音地景裡。生活方式變遷,也意味著以聲音為核心的技藝傳承已然面臨斷裂。

如此背景下,《媽吉》透過紀錄劇場形式,重構這些逐漸消逝的聲音經驗。安插賣藥團工作流程「叫花」(kiò-hue,吆喝集眾)、「開花」(khui-hue,歌仔戲唱唸)到「結籽」(kiat-tsí,收成,此指賣藥),開花段落令人驚豔;三位藝師開口就來,一人一段【正介七字】、【七字頭尾唱】、【七字白】,連唱帶做,無腳本卻銜接流暢,音韻明,角色清。藝師們輕巧現藝讓觀眾「看表演」,同步聽進歌仔戲豐富的聲音記憶。用真藝勾畫觀眾陌生的文化記憶。

媽吉(狂想劇場提供╱攝影李欣哲)

語言裡的柔情與政治

作品在語言的運用同樣值得關注。《媽吉》選擇讓藝師的臺語原音完整地進入劇場,不加修飾,不提供字幕做理解附註。這不僅是形式,看似有意挑戰主流語言權威,換個角度思考,更可能是一種體貼:希望溫柔對待藝師的生命經驗。畢竟,臺語才是藝師的主要使用語言,是他們真實的語言空間與情感載體。

這樣的語言選擇,凸顯出臺語在臺灣語言體系中的微妙處境。既是許多人日常生活使用的語言,又是長期被排擠、邊緣化的文化符號,承載著族群身份、階級記憶與歷史壓抑。作品讓臺語自然發聲,尊重藝師之餘,同時正視語言作為記憶載體的特殊意義。

觀眾所聽所見,不只是眼前景象。藝師們所展現的精準語氣、音韻與輕重節奏,在舞台上與行當身段並置,語言超越單純的溝通工具定位,成為歌仔戲美學與文化政治的合流處。

虛構中的生命密度:跨時空再現記憶

在作品的真實性與戲劇化之間,《媽吉》取得巧妙平衡。亮點在視覺與敘事的重合設計。當藝師回憶往事,舞台上會有年輕演員代為演出,而藝師本人親自替演出內容配音。在觀眾面前,藝師的陳述聲與演出場景交疊,呈現出一種魔幻寫實的跨時空互動。

以藝師陳麗香「離家學藝」的段落為例:她親聲敘述年少離家至台中賣藥團的回憶。舞台上,年輕演員歐慧君同步演出實境。聲音與身體在時間軸上交錯,藝師的私密經驗,透過視聽同步的舞台調度再現,被觀眾接收,進而轉化為觀演共享的劇場事件。

媽吉(狂想劇場提供╱攝影李欣哲)

這種手法讓紀錄劇場超越了文本的封閉限制,轉為觀眾與記憶敘述者之間的雙向感知通道。展現出語言作為記憶觸媒的力量。觀眾從見證走向共感,置身在過去時空與當下的重合空間。

《媽吉》回應歌仔戲的記憶保存,也兼及傳承議題。傳統戲班以師徒制為主的學習現場日減。目前的演員培育,結合家班、專業學校與學生社團等多元途徑。此刻技藝傳遞漸漸從「複製」轉向「再現」,除了強調技巧穩定,更著重是身體經驗與個人感知的同步建構。《媽吉》所展現的,正是歌仔戲持續流動的自我實現。

紀錄劇場關注真實,也關注真實如何被轉化。《媽吉》透過聲音地景、語言策略與代述手法的應用,以劇場幻化文化記憶的田野,使歷史、技藝、敘事、身體與常民藝術在此聚合。藝師就是歌仔戲傳承流體的容器和媒介,她們的身體如流動的舞台。《媽吉》展現紀錄劇場如何實踐文化再生,讓劇場成為記憶與再生的場域,並為歌仔戲提出與社會共同呼吸的可能想像。

《媽吉》

演出|狂想劇場
時間|2025/09/1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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