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影嘸形,複植時代的消蝕——遊牧式劇場《搜尋結果:查無此地》
11月
28
2023
搜尋結果:查無此地(複象公場提供/攝影賴昱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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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顏佳玟(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

透過手指的動作,先是「滑」、再「點」觸動介面,點擊選擇和確認;當雙指在撐開與聚合中,立即就可以「擴張」與「閉鎖」觀看城市的樣貌,街道、門牌、還有曾經走過家門前的路人。不論是航海、野外探險、地圖閱讀、運勢占星術,當代的每個人一定配備著一只現代心海羅盤,精緻而準確的命定心中念想的結果,這是抵達途徑最短的距離。

當演出節目名稱以《搜尋結果:查無此地》為主題,便有明確指向座標,這場演出將以「探索」作為「行動」。「地方」走踏與翻攪是近十年萌現的劇場表演形式,行動中發現地景的變異或是透過地誌的改寫,看見城市文化移動的現象。整座城市是一座劇場,反映日常生活與政治關係,我期待沿著巷弄的肌理,循圖創作者的路徑,觸摸每一道舒張的牆,窺見所欲開展與揭露,意識朝向往來穿梭的旅程。

在臺南美術一館前的人行道上,下載演出指定軟件「 URBAN BAKER APP」,植入自己的手機後,浮現的選項上出現幾行文字,我一度以為是待會闖關中的關卡名稱露餡了,滾動出來的是《大橋1988:自由時代》、《檳城:看不見的城市》、《1104_LogIN正式場》、《猶在豐田軟軟的地方》、《白鷺鷥》、《知夢》等等。接續由工作人員協助擇選,按下了《查無此地》正式場,我才意識到這些名稱,極可能是過往累積的軟體開發、執行過的演出節目名稱。旅途中被要求必須關閉相機及相關程式,避免造成導覽程式衝突而失效,那麼也更確定了,這場演出行經的景觀是不能被記錄的,只能憑藉並依循演出單位「複象公場」發給的一本以牛皮紙包裹的手寫複製書,與夾在線索書中一張以一萬分之一比例尺規劃的彩色印刷「臺南市街圖」,這張圖紙是城市的開展也是邊際。

打開地圖,一眼捕捉到的是以民生綠園為中心,中心樞紐呈現環狀聚合,擴延分散的街道像是血管與樹根,朝外佈散也迴向般的輸送。接著,觀看地圖時靠近身體軸心的視野,是用藍色粗體原子筆圈出的警局位置(今日所在的集合地—臺南美術一館),箭頭跨越的文廟路則是現今的南門路,沿著線條指向製鹽總廠、郵政局。而第一個目的地,則聚焦在友愛街四十巷口,「你到達這裡了嗎?」「我已抵達」。

燈火燭影 鬼魅顯影

過往「劇場」的場域,觀眾以「觀看」的方式將表演者再生產的世界接收。這場演出,配給觀眾的是透過音訊「找尋」可觀看的事物。耳機線爬竄過來的說話語氣,詭譎氣氛營造與透露的信息是,哪一家、哪一戶,誰是「告發」、「通報」「檢舉」者,在時空的錯層裡進行搜索。這是台灣1949年代白色恐怖時期【1】,人與人之間的互信關係完全被摧毀的巨大恐懼與悲傷的文本設定。「你有看到燈籠嗎?」抬頭望見十步後可到達的牌坊下方,橫向貼黏依附幾只黃色燈籠,「就是那裡」,「從這進去」。

搜尋結果:查無此地(複象公場提供/攝影賴昱淞)

聲音文本裡的聲響與場域,提示街道上充滿著鬼魂,「要注意、要留心身邊女人」,可能隱匿的身份。十二號信箱折射些微光影,室內一片靜逸,沒有燈光流瀉,接著駐足在十四號紅色鐵門前,聽到十六號銀色鐵門傳來急促、強烈的敲擊聲。居所是提供安全屏蔽也是藏匿,巷弄裡的「窄」,提供身體限縮的特殊凝結的感受,可惜聲音文本的傳述,牽絆身體在空間裡的節奏,時而停頓,時而略過。直至漫遊行走到五十三巷八號,聆聽者被指示觀看的門牌,在此沒有門框也沒有建物,殘光裡突顯這個門牌歪斜傾倒地攀附在六號的矮牆上,在這個詭異的時空感現場,因為幾次在行動科技與身體方向錯位,偏離航道與迷失,不論是踏進閒置的空地上或是正在施工的綠色圍籬內,心中狀態繁忙處理與辨識的是「有影嘸影?」(ū-iánn bô-iánn)或是因為詭異氛圍而生成的本能恐懼?行經遊走時身體游離的狀態、街道裡的居民四處游移的懸疑、聲音文本裡傳述歷史事件上的鬼魂,以及土地上堆疊的萬物有靈,是與我貼身伴隨與共處的四種鬼魅。

漫遊城市空間的開啟

我對「漫遊者劇場」一詞出現最初的認識,是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黃思農從2016年開始創作一系列啟發自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漫遊者」概念。【2】開啟由觀眾獨自遊走於城市角落的各個聆聽,不同於以往劇場以人為表現對象的基礎,沒有演員,只有聲音的「隱形」演出。從臺南藝術節歷年的演出空間及發展的主題,表演藝術開始思考與湧現,如何觀照生活、城市與當代社會,策展的視野與景觀逐漸清晰,浮現一條可循跡的軸線:從2012主題「城市就是舞臺」啟動在地與城市文化連結的定位;2019「看不見的城市」出現地理掃描式的漫遊劇場,例如以城市地域作為介入文化治理的作品《層中隙》,與透過足跡觀照城市不易被人察覺的面貌的《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接著2020 策展主題「為了在此相遇」除了運用臺南既有劇場空間或環境場域演出,也進一步強調藝術行動計畫走入地方的社會參與與共創。劇場從城市中心向外擴延,也向內直鑽隙縫深處。空間在行走、創作者挖掘新空間、觀眾在空間遊走,這樣的搬移與循環,從外而內也開始產生討論與提問,「劇場為何要走出舞臺?」、「進入城市空間?」延伸思考的是「城市漫遊的意義是什麼?」。


搜尋結果:查無此地(複象公場提供/攝影賴昱淞)

歷史的消蝕與擱置

「複象公場」在演出宣傳中,出現了兩種為此演出形式的命名,一是臺南藝術節官網介紹的「漫遊式劇場」,其二是劇團網頁上的「遊牧式劇場」。而「遊牧」(Nomad)與「漫遊」(Flâneur)的意涵與指涉,兩者在完全不同的思想概念上,在劇場裡是如何理解與並置。當演出結束後,所有移動的觀眾依稀抵達聚集的廣場,我帶著疑惑,「陳德聚堂」是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地點嗎?導演回答不是。這是虛構的。這個結果讓我揣測與懸置的是,虛構歷史的意義朝向的是什麼。而從摘取歷史事件成為素材,田野調查作為文本移植的參數,真實虛擬,虛擬真實,雖然破除主體精確化,使其脫離原有的結果,但是建立在無法回返的現場上,也讓自身消蝕。以「遊」為創作或實驗的觀演經驗裡,科技為表演提供工具與服務,網絡與媒介持續的優化,突顯當代人追求感官經驗的躍升。專注於「聆聽」的機制,使人隔離也脫離人群,在某層面上因為遮蔽,於是更能「傾聽」。然而在拋擲過後,觀眾只能各自凝結意識裡剩餘的記憶,進行碎片式的拼貼,事件的離席,我們也不曾參與。

近年以城市漫遊者概念出發,印象最深刻的製作,是2019年耳邊風工作站《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透過漫走過程不斷地辨識與經歷消逝動態,造影消失的建物與人物的痕跡。帶來驚喜的過程是透過體認、想像與重組時,與長出的城市樣貌景觀進行疊合,共同構築的靈魂與記憶。有趣的是當記憶的形體成「影」,那該怎麼捕捉與穿透?創作者張婷詠置身小西門有一段創作描述,「將『無』形容出來,不會變成有,會變成嘸形。送西邊。這個地方是沒有死人的,沒氣的人被抬往西邊,通過西天之門,亡者變成往西之魂,於是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人真正死過。」

《搜尋結果:查無此地》裡的探訪,臺灣歷史的創傷成為地景,唯一能指認與被指認的,是隱身在地方住宅區內的八吉境關聖帝君。主廟右側牆上懸掛的攝像成影,時間停留在昭和十七年(1942),視線一路拖曳向左,眼前展演的圖像顯示街區改制與拆除。照片裡的榕樹,從不到二尺纖細的苗,變成葳蕤繁茂與厚實的承載,在熙來攘往的廟埕正殿前,靜默地聆聽。

註釋

1、  臺灣1949年代白色恐怖時期《懲治叛亂條例》(1949)、《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1950)。

2、再拒劇團(原: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於2002年由臺灣八〇後世代不同領域藝術家組成,從事環境劇、詩劇、多媒材劇場,探索全球化影響下該世代的性別、階級處境與生存意識,並以劇場、音樂演出、展覽、獨立劇展策畫等各種創作型態推出製作,近年多部作品聚焦於「聲音劇場」的美學實踐,團長是黃思農。

《搜尋結果:查無此地》

演出|複象公場
時間|2023/10/27 19:30
地點|臺南市美術館1館大門前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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