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窮劇場一向有自己對歷史敘事叛逆的方式,就像台灣現代劇場經典選擇改編、回應《白蛇傳》、《荷珠配》,他就偏偏要選冷門的《朱弁》。這一次則用過度翻譯的翻譯開場,一男一女把翻譯的信雅達全部拋諸腦後,「Good evening」翻成「好的夜晚」,一連三遍的「Right?」分被翻成「右傾」、「捍衛權利」、「堅持正確」的路線。然後,少女忽然被女鬼附身,驅魔就開始了。
鬼故事發生在一九五〇年代的馬來亞,彼時馬共游擊隊正與英軍纏鬥不休,情節主要環繞於新村女子阿梅、英國軍官Briggs、游擊隊員明哥三個角色展開,表演者二人大展表演技藝,變男變女變變變,一邊把港式殭屍電影、無厘頭、星爺喜劇等都演了一遍。總而言之,阿梅一面和Briggs滋生愛苗,一面和明哥私下聯繫,前者是她的未來,後者是她的過去,最終選擇當個為愛往英國飛的告密者,暴露了用大伯公千字文當密碼的機密,幫助英軍殲滅游擊隊,她也抵達了帝國的新世界,用新名字、從Briggs身上學來的英語及腔調生活。
對該團前作《感謝公主》熟悉的觀眾便會想起,「變節者」老鄭如何面對社會記憶消逝的羞恥,這一次則換成了新村女子阿梅。阿梅與馬共的連結,不只來自明哥,還有二人初識於南洋歌舞演藝社,用戲劇改革社會、投入政治。令人不解的是,在這裡,南洋歌舞演藝社和馬共明明同屬左翼文脈,卻用性別斬斷臍帶。按時序,南洋歌舞演藝社為啟蒙場景,開啟二人的革命意識,男性(明哥)堅決對抗殖民者,繼而加入游擊隊,女性(阿梅)卻不想再過這樣顛沛流離、心驚膽戰的日子,就像在《感謝公主》,老鄭還來得及悔悟,甚至晚年還有積蓄,但昔日的愛人同志小娟貧困度日,沒有話說從頭的機會。
暗夜・腹語・鬼托邦(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康志豪)
很快地回顧台灣左翼運動的例子,都表明用性別區分誰比誰革命是個無效的分類,譬如楊逵與葉陶、鍾浩東與蔣碧玉等。或許創作者的對比實為叢林和新村,馬共在叢林,華人在新村,因為英殖民政府興建新村就是為了隔絕民眾與馬共。但為什麼新村華人就只能當告密者,不能成為馬共的地下同志呢?或者,為什麼新村華人就沒有自己的抵抗呢?
到了最後,少女終於醒來,萌萌地問驅魔師活在什麼年代,他答,五〇年代。而且他又說:「我是個沒有影子的人。」彷彿他和女鬼交換了年代。女鬼不知蹤影,驅魔師卻沾染了鬼氣。驅魔師到底是驅魔師,或者變成了鬼,創作者憑藉寫作技術留下懸念,但在製造懸念之前沒有解決的,更根本的懸念是,既然很早就自道「美的女鬼/女鬼的美」是一種邪惡,為什麼始終沒有發明對抗邪惡的方法,而任由自己吸吮美的痛感(也是快感?),驅魔師不正是為幽靈記下「有史」證明、對抗邪惡的行動者?
說到這裡,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不正是因為更可以創造一個陰性的詩學空間,梳理積年累月的傷、照亮反抗者的陰影?可是一旦阿梅只是一個寄殖民者之地為光明未來的告密者,詩學空間的窗戶就關上了,反抗的可能也變得不可能了。
暗夜・腹語・鬼托邦(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康志豪)
屈辱感還在深處蠕動,時而化為記憶的憑弔,如同驅魔師最終發現無法驅除的正是自己的遺忘,五〇年代的馬來亞。而喜劇的調性藏不住更深的壓抑,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挖啊挖,爬過記憶鬥爭的戰壕,支援前線。在華人與馬共之間,創作者先瞥見的還是南洋華人的命運。
過往高俊耀將人物典型化的寫作方法,觸及更為複雜的歷史題材時,好像碰到一堵牆,需要新的突破。無論Briggs、阿梅或明哥,及其分別代表的英殖民者、新村華人、游擊隊員三種身分典型,都缺乏立體感的戲劇行動,阿梅在其中的掙扎與其說是女性的,不如說是華人的。轉折最大的仍然是驅魔師,可是問題就又跑回來了,如果他才是潛在的敘事者,這次又是離高俊耀更近的馬來亞,為什麼要用女性說痛?
《暗夜.腹語.鬼托邦》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24/11/09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