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用女性說痛?《暗夜.腹語.鬼托邦》
12月
09
2024
暗夜・腹語・鬼托邦(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康志豪)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26次瀏覽

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窮劇場一向有自己對歷史敘事叛逆的方式,就像台灣現代劇場經典選擇改編、回應《白蛇傳》、《荷珠配》,他就偏偏要選冷門的《朱弁》。這一次則用過度翻譯的翻譯開場,一男一女把翻譯的信雅達全部拋諸腦後,「Good evening」翻成「好的夜晚」,一連三遍的「Right?」分被翻成「右傾」、「捍衛權利」、「堅持正確」的路線。然後,少女忽然被女鬼附身,驅魔就開始了。

鬼故事發生在一九五〇年代的馬來亞,彼時馬共游擊隊正與英軍纏鬥不休,情節主要環繞於新村女子阿梅、英國軍官Briggs、游擊隊員明哥三個角色展開,表演者二人大展表演技藝,變男變女變變變,一邊把港式殭屍電影、無厘頭、星爺喜劇等都演了一遍。總而言之,阿梅一面和Briggs滋生愛苗,一面和明哥私下聯繫,前者是她的未來,後者是她的過去,最終選擇當個為愛往英國飛的告密者,暴露了用大伯公千字文當密碼的機密,幫助英軍殲滅游擊隊,她也抵達了帝國的新世界,用新名字、從Briggs身上學來的英語及腔調生活。

對該團前作《感謝公主》熟悉的觀眾便會想起,「變節者」老鄭如何面對社會記憶消逝的羞恥,這一次則換成了新村女子阿梅。阿梅與馬共的連結,不只來自明哥,還有二人初識於南洋歌舞演藝社,用戲劇改革社會、投入政治。令人不解的是,在這裡,南洋歌舞演藝社和馬共明明同屬左翼文脈,卻用性別斬斷臍帶。按時序,南洋歌舞演藝社為啟蒙場景,開啟二人的革命意識,男性(明哥)堅決對抗殖民者,繼而加入游擊隊,女性(阿梅)卻不想再過這樣顛沛流離、心驚膽戰的日子,就像在《感謝公主》,老鄭還來得及悔悟,甚至晚年還有積蓄,但昔日的愛人同志小娟貧困度日,沒有話說從頭的機會。

暗夜・腹語・鬼托邦(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康志豪)

很快地回顧台灣左翼運動的例子,都表明用性別區分誰比誰革命是個無效的分類,譬如楊逵與葉陶、鍾浩東與蔣碧玉等。或許創作者的對比實為叢林和新村,馬共在叢林,華人在新村,因為英殖民政府興建新村就是為了隔絕民眾與馬共。但為什麼新村華人就只能當告密者,不能成為馬共的地下同志呢?或者,為什麼新村華人就沒有自己的抵抗呢?

到了最後,少女終於醒來,萌萌地問驅魔師活在什麼年代,他答,五〇年代。而且他又說:「我是個沒有影子的人。」彷彿他和女鬼交換了年代。女鬼不知蹤影,驅魔師卻沾染了鬼氣。驅魔師到底是驅魔師,或者變成了鬼,創作者憑藉寫作技術留下懸念,但在製造懸念之前沒有解決的,更根本的懸念是,既然很早就自道「美的女鬼/女鬼的美」是一種邪惡,為什麼始終沒有發明對抗邪惡的方法,而任由自己吸吮美的痛感(也是快感?),驅魔師不正是為幽靈記下「有史」證明、對抗邪惡的行動者?

說到這裡,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不正是因為更可以創造一個陰性的詩學空間,梳理積年累月的傷、照亮反抗者的陰影?可是一旦阿梅只是一個寄殖民者之地為光明未來的告密者,詩學空間的窗戶就關上了,反抗的可能也變得不可能了。

暗夜・腹語・鬼托邦(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康志豪)

屈辱感還在深處蠕動,時而化為記憶的憑弔,如同驅魔師最終發現無法驅除的正是自己的遺忘,五〇年代的馬來亞。而喜劇的調性藏不住更深的壓抑,也許需要更多的時間挖啊挖,爬過記憶鬥爭的戰壕,支援前線。在華人與馬共之間,創作者先瞥見的還是南洋華人的命運。

過往高俊耀將人物典型化的寫作方法,觸及更為複雜的歷史題材時,好像碰到一堵牆,需要新的突破。無論Briggs、阿梅或明哥,及其分別代表的英殖民者、新村華人、游擊隊員三種身分典型,都缺乏立體感的戲劇行動,阿梅在其中的掙扎與其說是女性的,不如說是華人的。轉折最大的仍然是驅魔師,可是問題就又跑回來了,如果他才是潛在的敘事者,這次又是離高俊耀更近的馬來亞,為什麼要用女性說痛?

《暗夜.腹語.鬼托邦》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24/11/09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兩個移動遊走式演出,不約而同皆以環境為主角,由於人的行動及介入而構成新的意識邊界:直視早於人類存在的世界,裸裎人類存在的本質。劇場創造了一場集體在場的無人地帶,讓人重新體驗:為何是人?因何而活?
11月
06
2025
《2064:奧運預演》誠然是一個較為「獨派」理想主義式的想像。能夠處變不驚、能夠包容異己,甚至在坦克出現時人民會齊心擋在槍砲之前。除了作為「他者」的 Ihot,以及最初搶評審席的辯論戲碼之外,少了些較為矛盾或對立的聲音。
11月
05
2025
《2064:奧運預演》並無意處理上述現世預言般的想像,因而讓「未來」成為「不可能的現實情境」之代稱,藉由翻轉不可能為可能,將現實世界因「幾乎不可能發生」而缺乏著力點的諸多爭論搬上檯面。
11月
05
2025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
雖然在整體情節敘事上有其一貫性,但在部分情節設定、音樂在劇場中如何被演出以及心理健康問題如何深化討論,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10月
29
2025
當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腔、現代戲劇的心理暗示,與流行音樂的抒情歌詞並置於同一平面時,情感傳遞有時會互相干擾,產生抽離與突兀感。
10月
28
2025
《安琪拉拉拉(無限循環中)》是對劇場功能的重新探問:當表演與感覺都變成機制,我們是否仍能在這樣的「冷」之中察覺人之所以為人的溫度?
10月
22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