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許東鈞(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作為兩廳院2025秋天藝術節的系列節目之一,TAI身體劇場以新作《最後的隧道》回應藝術節的核心主題——「在裂縫中重組我們」,其旨在差異、誤解與失聯之間,是否仍有可能編織出新的關係【1】。筆者之所以從作品與藝術節主題的關係出發,是因為意識到「我們」這個詞語本身所隱含的矛盾——它總是在「不可為」的條件下被說出,又在「必須為」的現實中被召喚。從國族到社群,「我們」往往是一種想像的產物,被政治的意志與歷史的投影層層包裹。
因此,筆者在觀看《最後的隧道》時,始終被這個問題纏繞:舞台上的「我們」究竟如何被形塑?他們之間的靠近與遠離,是否映照出一種更深層的結構?而作為觀眾的筆者,又如何在黑暗之中被捲入,或被排除於這場名為「我們」的敘事之外?
在隧道裡的我們
一個由手提塑膠袋編織而成的圓錐體聳立於舞台中央。它的開口敞開,卻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出口,還是入口。暗黑之中,塑膠袋摩擦的沙沙聲隱約透露出「人」的存在;當燈光緩緩亮起,五位身裹塑膠袋的舞者現身於圓錐之內。身體輕微的搖曳推動著整個結構,使這座由廢棄物構成的軀體,似乎也擁有了呼吸。
忽然,一位舞者倒在交界的邊緣,緩慢爬行而出。一顆錫箔球從她的頭頂滑落至胸前。起初筆者以為那是屬於個人的物件,卻不料這顆球竟如潘朵拉的盒子,牽引出舞者之間的搶奪與棄置。倒地者在爬行之後,以站立與蹲下的節奏尋找更大的前進動能,那律動幾乎近似於運球的動作。當重心轉移至單腳,舞者旋轉、落地,腳步與地面碰撞的聲響被即時收音並擴散,迴盪在整個空間,宛如隧道深處的回音。這種回音的設計,使得舞者即便奔跑於圓錐體之外,仍彷彿置身於隧道之中——聽覺將他們的身體留在那個空間裡,而不再受限於圓錐的交界。
最後的隧道(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Ken Wang)
然而,這樣的意境也引出了另一種困境。舞者開始以單音發聲,那些語言介於可聽與不可聽之間,時而推至嘶吼,時而停留於含混的咽音。隨著更多聲音加入,層層堆疊的發音——「ㄛㄧ」、「ㄨㄙㄚˋ」,甚至是咳嗽、咳痰、嘔吐的聲響——構成了一種介於語言與身體之間的溝通嘗試。聲音彷彿要抵達一個可理解的邊界,而那顆錫箔球在舞者之間的傳遞,則象徵著某種脆弱卻真實的社群連結。
就在這時,圓錐體靠近舞台下方的支點被吊起,展開如翅膀的造型。兩位舞者從結構內取出預藏的塑膠膜,開始追捕手握錫箔球的舞者。幾經掙扎後,一名身裹黑白塑膠袋的舞者奪回球體,而那位最初持球者——如今被塑膠膜層層包裹、如屍體般靜置於「翅膀」之下。隨著這幕結束,一切可被溝通的,重新陷入不可溝通的黑暗之中。
我們的隧道
一位舞者背著一座覆滿塑膠袋的三角折疊梯,緩緩從左上舞台口步出。當他穿越至舞台中間交界處,便將梯子立起、攀上,凝視遠方。此時,左側舞台的翅膀上浮現出一個懸於空中的錫箔體,形似水母。梯子上的舞者與這生物對視,彼此靜默無言——那凝視既非對峙,也非相認,而是一種彼此存在的確認。
隨後,其他舞者陸續自右側舞台口登場,以奮力的步伐環繞穿梭全場。他們透過聲音引領彼此,彷彿在確認某種軌跡的方向;當似乎找到集體的定向時,新的路線又隨之被開發。這樣的過程,如同不斷輪迴的建構與解構——舞者抽出依附在「翅膀」上的垃圾條,奮力拍擊地面,同時也猛力擊打那顆錫箔球。從搶奪到共擊,從欲望的顯化到其推衍出的扭曲,球成了欲望的軸心,也成了失序的象徵。
舞者發狂般地奔向觀眾席的兩側走道,腳步急促、沉重地踩擊地面。那聲響像是一種自我確認的節奏,也像在對地板乞求回應。接著集體吹奏覆蓋在身上的塑膠袋,使之化為一種破碎的樂音。就在此刻,筆者驟然意識到——在劇場裡的「我們」,其實無一倖免地都身處於隧道之中。我們不斷地理解、建構,又在同一瞬間將其解構。
最終,舞台上的舞者再次聚攏,牽起彼此的手,圍繞著那位持球者(她在中段已被「解放」)。然而此刻將他們連結的,不再是雙手,而是那無盡、無名、卻不斷湧現的欲望。
最後的隧道(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Ken Wang)
浮靈之下,仍是隧道
終段,漂浮的錫箔水母再度現身。操縱它的桿子繫在舞者背上,如同逗貓棒般不斷挑逗著握有錫箔球的舞者;操桿者以低伏的身體、緩慢的重心轉移,試圖在地面上蓄力,藉由一次低水平的回身將錫箔水母自下方甩起。就在那瞬間,一聲明確的斷裂響起——桿子折斷了。不論這是否為意外,都無損於整體敘事中瀰漫的「人為」氣息。兩件相同材質的物——錫箔球與錫箔水母——在空間裡相互召喚,而兩位舞者的身體質地則明顯不同:一人以緊縮的肌理反覆展現對球的愛惜與唾棄,另一人則以單手持桿、藉由手腕的微幅顫動維持水母的漂浮。這場看似昇華為神話的對話,在人為與物性的纏結下顯得格外滑稽——那是一則無法回返真理的寓言,亦是一種徒勞卻執著的重複。於是,意義在此消解;重組的動能反覆崩塌;而探究的欲望本身,也開始顯得茫然。
懸掛於舞台上方的「翅膀」裝置忽然鬆脫,一環墜落。被包裹在其中的燈管亮起藍光,閃爍間宛如能源在傳輸。此時舞台上不再有人,只剩塑膠袋、光線與空氣的震動在流轉。
時間的堆積,瓦解。
聲音的堆盪,瓦解。
奮力的踩踏,瓦解。
不定的欲望,瓦解。
浮靈的招喚,瓦解。
身為人類的舞者與觀眾,在這條名為「最後的隧道」的路上持續尋找出口與入口。塑膠袋不再被提於手上,而化為時裝披於身體;語言不再作為溝通的工具,甚至失去了情緒的重量;欲望成為唯一的能動。有人站上梯子,想要從高處窺見比「浮靈」更清晰的遠方,但在這座劇場的四方牆內,真理是否真曾棲息?
誠如編舞者瓦旦・督喜(Watan Tusi)在節目單〈隧道之後〉一節所言:「我們活下來了。你還在抱怨嗎?」【2】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因此,裂縫所揭示的,是這樣的循環:在穿梭隧道後倖存的我們,迎接我們的依舊是最後的隧道。而我們將繼續前行——不為出口,而為了活下去。
注解
1、TAI身體劇場《最後的隧道》節目單。
2、同上。
《最後的隧道》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5/10/25 19:30
                            地點|實驗劇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