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盒子中,導演給我們一個盒子,打開再打開,空的空間。
我走進造夢的所在,先是在洗手間遇見已經畫好妝的演員拿著透明水管沖洗,輕聲笑著對我說抱歉,雖非戲,然已有夢的預告。
物件的舞台,兩個巨型枕頭,枕前枕後/醒前睡後/生前死後。
一張桌子,是盒子,也是床,也是棺材。
這畫面,又像一個魔術盒子一般,人物如偶紛紛上台,他們開啟盒中之盒,在小空間裡展現默然的聲響,組成象徵如詩,輕輕巧巧,「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等他自己情願。」【1】
有如魔術師的雙手,闔起如花瓣,每次呼吸,雙手張開就有華麗紛陳的夢境,夢中人不說話,說話太明確,太理性。他們哼唱,他們吹笛,他們呼吸,稍縱即逝的瞬間,蘊含飽滿的花就是我們無可掌握的幽微時刻。
一開始,藍衣樂師背對觀眾緩緩隨著樂聲走向枕後,梨園小生精緻的手勢開啟一想像之門,焦慮成飛機轟然聲響飛去。紅衣女人吃藥,一種現代社會的行為,人們在焦慮與藥性的逼迫中入眠。
幾個畫面,如此豐富而美,當梨園女角裝扮的女人被拿掉假髮,身形也自少女成老婦,那麼細微的凋謝著。
兩鵝黃長裙女人,像是意識之鏡像,雙頭擺放於桌,而被箱子遮蓋,成無頭雙身,意識消解。
人之為雕塑,當梨園女角盤坐一方形紅板上,將黃長棍放置其身,再塑,成一古今元素交合,接著站起棍落,墜地似死,交合解構。
自枕後走出一枕頭人,著紅色領帶與白色襯衫,有如睡眠本身,他溫柔自後方擁抱紅衣女人,睡眠有如永遠的死亡那般寂靜,隱約的動作無比精緻,枕頭人手持紅色花朵,花朵在他手中,花朵在唇上,花朵印在水管(呼吸)上,那抹紅,那身上的紅洋裝。
梨園小生輕撫紅衣女人的髮與背,慾望流出,紅衣女不同於前夢遊般的面無表情,露出淺淺微笑,微微有春意。
紅衣女人側躺桌面,接著桌子下方箱中人揭露,箱內映照慘然白燈,與上方的紅衣女人重影如鏡,最後,開扇,扇上的臉,如死亡自身的面貌,於是我們與死亡兩兩相覷。
我閉上眼,畫面再次出現,與自身的夢境重疊。
本齣劇呈現物件之間的對話,以夢的角度超越虛實界線,人與物平等均成符號與狀態,梨園也成為物件,古今在畫面中都是流動而斷裂的,一切只為象徵,為畫面及其意義的美,物件之間組成,說了關於生命的榮衰,關於慾望與虛妄,夢中的意識於亙古之流中浮浮沈沈,於此瞥見存在之短暫,並進入無意識層時,直面感官知覺,試著進入更深處。
導演無意說故事,梨園也沒有因此活過來,《摘花》原屬閩南傳統南管樂梨園戲的經典劇目《董永》中之一折,其中「江之翠劇場」與梨園歷史也成物件,舞台上那些源遠流長的「科」帶給觀者一種移植的奇觀,並藉此優美精粹的程式化動作與樂聲唱詞,拼貼整體表達一種無可名狀,一種無語而低限的,純然的物件私語,取梨園「這幅傳統靜物畫」,在劇場活生生拼貼至「現代」,所有元素皆取片面,重組之後呈現連接古今之美感,所有畫面聲響皆是開放性詮釋,於觀者腦中重疊個人的夢境,方才完整,夢中才是造夢的所在。
自波伊斯(Joseph Beuys, 1921-1986)以來,藝術的定義已被擴張,他徹底打破了藝術與日常生活的藩籬,認為一切生活世界中的素材都可以作為藝術媒介和觀念物件來表達特定的理念。《摘花》這齣意象劇場表演,可視其是以人為媒材的雕塑,是活生生的藝術品,每一秒鐘在台上形成的意象,隨著時間流動變化,更完整的表現起始過程與結束,在其中也表現了觀念的生成,如此劇場中被濃縮的時間成立體意象,可連結縮時錄像此藝術手法之哲學思考【2】,身體是最終極的材料,在於身體的知覺與情感在當下是真實的,且能立即滲透感染觀眾,台上台下彼此感應,然不同於錄像作品發表時,在作品現場的美感距離,對於觀者來說那仍是個無法參與的螢幕空間,劇場中的演出型態,觀眾必須與演出共處一黑盒子中這作品方能成立,且與台上人物一同呼吸,這黑盒子中的空氣在你我的呼吸器官間來來去去,如《摘花》劇中兩女同咬著一透明塑膠水管的意象,可延伸分述,於是在演出後,回想劇中畫面一個又一個細節中的暗示,拼湊著,彼此又牴觸又相合,意象仍繼續膨脹,在腦海中,仍繼續滋長。
註釋
出自聖經,雅歌2:7
如同節目單上所提:「本作靈感來自英國藝術家泰勒伍德(Sam Taylor Wood)於2002年發表的縮時錄像作品《A Little Death》,作品呈現了一隻兔子死後腐化的加速過程,將典型的靜物畫作轉化為對肉身短暫易逝的寫實冥想,揭露了生命總會腐朽的暴力本質。」
《摘花—亞維儂版》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5/10/03 14:30
地點|台北國際藝術村百里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