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罷曲盡,讓熊貓們成為傳奇吧── 上海崑劇團創團四十週年《臨川四夢》之「大師折子專場」與《牡丹亭》(上)
1月
23
2018
上海崑劇團(新象藝術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76次瀏覽
林立雄(專案評論人)

我看上崑,不似多數曲友,亦不似學術前輩們的時間長。不過,姑且讓我從「上海崑劇團來臺演出二十週年」談起吧。還記得大三那年,我是個剛受到崑曲錄像影響方開始追隨崑曲的學生,在這之前看過的崑劇大概與大多數人無二,就是高中國文老師在課堂上播放的青春版《牡丹亭》。不過在大三的崑劇課上,我卻意外地被老師在課堂上播映的上海崑劇團谷好好主演的〈擋馬〉、王芝泉的〈借扇〉等崑劇武戲弄得熱血沸騰,又被岳美緹、張靜嫻主演的《玉簪記》中〈秋江〉一折感動得熱淚。那時的我還不懂,崑曲為什麼能夠這麼迷人?於是,我將這些名字記下,又陸陸續續的在網路上找了許多上海崑劇團、江蘇省崑劇院等老藝人的演出錄像,這才知道,什麼是「一招一式,穩紮穩打」、什麼是「人物深刻,唱作俱佳」。

正巧,我在大三的那年,也就是2013年,跟上了「上海崑劇團來臺演出二十週年」系列演出,我記下那些老藝術家的名字,幾乎把所有的票都買了,天天進劇場看戲。看戲那幾天,我無不被演員的唱、作給打動,本來不熟悉的劇情,卻也因為藝術家們的深刻詮釋,讓我能夠輕易的從唱腔、身段、表情中,接收到飽滿的情感。那時才聽說,這些老藝術家們都已年越七十,我還不肯信,因為臺上那一招一式都是來真的,又更何況年越七十,嗓音怎能如此清透、嘹亮?衰老的容貌又要怎麼表現青春呢?「上海崑劇團來臺演出二十週年」之後,上崑還曾於2014年「第四屆海派文化藝術節」來臺灣演出,帶來《牆頭馬上》、《琵琶記》與折子專場的演出,不過很可惜的是,計鎮華與岳美緹因身體狀況不佳,故無隨團來臺演出,我心想,這些老藝術家大概真的老了吧,也是該讓他們只當熊貓【1】,好好休息的時候了。

出乎意料地,竟然還能在2018年1月,再看到這些老藝術家領著年輕演員們再來臺灣演出,或許老藝術家自己大概也沒想過吧?這一次,從崑大班到年紀平均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崑五班,藝術家們帶來一場「經典折子專場」還有《臨川四夢》,不過老藝術家們只演出「大師折子專場」與《牡丹亭》,惟有梁谷音一人,還跟著青年演員們演出《邯鄲夢》。非常可惜,因為時間的關係,僅能觀看「折子專場」與《牡丹亭》,那麼,就讓我接著從「折子專場」開始談起。這一次,老藝術家們挑選了四折戲作為專場演出的重點,分別是張洵澎〈說親〉、岳美緹、張靜嫻〈琴挑〉、計鎮華、梁谷音、張銘榮〈吃糠遺囑〉、蔡正仁〈太白醉寫〉,不過來臺演出前,張洵澎因身體不適不克來臺演出,故改由青年演員張藝嚴演出〈小商河〉。

這場折子戲專場可說是精彩萬分,先從老藝術家們說起,岳美緹與張靜嫻多年來的合作默契大可不必贅言,對於《玉簪記》的打磨和改造更不在話下。先從小生潘必正(岳美緹飾)登場來看,岳美緹閑而不慍的步伐已經為這齣戲打下了基礎,巾生該有的「書卷氣」也從沉穩的念白中汩汩而出。笛聲響起,【懶畫眉】一句「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唱得緩、唱得溫,傷秋肅穆的神情與款款而至的步伐,都可以看得出岳美緹對劇中人物的理解與詮釋。接著,道姑妙常(張靜嫻飾)的登場更是幽而不怨,【前腔】「粉牆花影自重重,簾捲殘荷水殿風」,唱得繾綣卻又不黏膩拖沓,就一位正值青春二八的道姑來說,張靜嫻甜美、柔嫩的嗓音與流水行雲般的肢體,可說是將人物詮釋的相當精準、神情態度等分寸也拿捏的穩妥。

從「靜」過渡到「鬧」全然不見刻痕鑿鑿,如順水推舟,兩人以琴相會,彼此互表情意,每一個節奏、拍點都相當精準,逗得觀眾莞爾。從二人的肢體與唱腔的表現以及對劇中人物的刻畫細膩,彷彿兩人真只有十八歲,完全說服了臺下觀眾,當下幾乎忘了臺上兩人皆年越七十。再看下半場梁谷音、計鎮華、張銘榮三人的〈吃糠遺囑〉,三人已多年未曾同臺演出,此劇更是經典的唱作皆多,雖然梁谷音、張銘榮的體力可能還堪承受,但不免還是會讓人擔心,老藝術家們都已到這個歲數了,難道真還要金戈鐵馬地在臺上作「硬殭屍」,甚至哭天搶地地又跪又唱嗎?甫大病初癒的計鎮華再次登臺不免也讓人擔心。但,老藝術家們還是全部作足了。

在此不論南崑、北崑的表演套路,就上崑版〈吃糠遺囑〉來講,濃縮了原著《琵琶記》中三齣〈勉食姑嫜〉、〈糟糠自厭〉、〈代嘗湯藥〉,特別在〈吃糠〉的部分凸顯了蔡公的唱、作,並將蔡婆(張銘榮飾)的死處理為一忽然的「硬殭屍」倒後燈暗,加強了戲劇的張力、收束了劇情。從突出與新加的部分來看,在過去雖是可行,但對年邁的張銘榮與病癒後的計鎮華其實是很大的負擔,又特別在〈遺囑〉時計鎮華必須頂著高腔演唱、跪地拜謝,梁谷音飾演的趙五娘又更是劇中重要的主角,多支曲子連唱,相當考驗體力。三位老藝術家幾乎卯足了全力,在臺上是又蹬又蹦,高腔更是一個也沒有少,竭盡氣力、試圖讓觀眾看見最精采的部分。雖然老藝術家在進行特技表現時,仍讓人捏一把冷汗,三人在唱、作上也不比當年來得有力,但將真摯的情感完全投注於劇中人物,已讓臺下許多觀眾們,忍不住流下了感動與不忍的淚水。

再談〈太白醉寫〉一齣,雖然這齣對飾演李白的蔡正仁並沒有太多唱、唸上的考驗,但在作、表上,仍是一場又長又累的馬拉松。前頭由唐明皇、楊貴妃、高力士與宮娥們暖場,蔡正仁的醉李白才不疾不徐地上場。在這齣戲裡,李白必須被展現得有文人的端莊外,更要有詩人的放蕩不羈。除此之外,這裡的李白是醉態登場,所以必須讓李白的肢體些微搖晃如迎風擺柳,又更要不明前後、左右、尊卑地在臺上展現其「詩仙」的豪邁神態。無論是登場、題詩、作詩、吟詩,又或是領賞吃酒時的倒地不起、返回寓所後的力士脫靴等等情節,蔡正仁無一不作足,反覆地嘻嘻笑更加強其人物特質,讓這人物更添可愛。不過在這一次的演出中,節奏不比之前來得緊湊,可能是因蔡正仁的體力已不比從前而更需費時,但卻也從這較鬆弛的演出節奏中,更感李白醉寫的那種馳放和自然。

最後談到臨時救場的〈小商河〉,並不是不重要,而是我特別想談談年輕人,所以放在最後。飾演武將楊再興的武生張藝嚴,在此場的表現並不輸崑大班熊貓們的氣勢。甫登場,密集緊湊的鑼鼓與張藝嚴流暢的身體展現,幾次抬腿、翻身、擲槍、劈叉都讓觀眾忍不住拍手叫好,更重要的是張藝嚴在〈小商河〉中演唱的【醉花陰】、【喜遷鶯】與【刮地風】幾支曲牌都相當的規矩,字字唱在板眼上,氣勢也相當磅礡。當然演唱規矩、字字在板眼是相當必須的,不過,在此特別提出是因為武戲大多強調作、表而忽略演唱。然而,在這一折戲裡,不只讓觀眾們過足了觀賞各種特技的癮,更滿足了愛聽磅礡武戲曲牌演唱的觀眾們。整體而言,「經典折子專場」排序上半場一武一文、下半場一緊一鬆,可說是恰到好處,青年演員與老藝術家們聯袂演出,也讓觀眾看見了上崑全團的堅強實力與後繼有人的希望。

註釋

1、中國大陸稱熊貓為國寶,臺灣崑迷們則用「熊貓」為稀世珍寶的這層意義,暱稱這群老藝術家們。

《臨川四夢》

演出|上海崑劇團
時間|2018/01/03 19:00;2018/01/07 13: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私心來說,或許有許多人都仍希望能夠看見熊貓們在舞臺上持續演出,但卻也不能否認歲月在他們的身上終究留下了些什麼。曲罷歌盡,就讓熊貓們成為傳奇、讓青年演員們接棒吧!(林立雄)
1月
25
2018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