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不可承受——《死線》之中的徒勞無功
Mar
12
2023
死線(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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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許程崴製作舞團常年以「生死」來作為塗抹身體的顏料,試圖讓濃厚的儀式性色彩先「作品」一步突破藩籬,故從創團作《肉身撒野》,乃至於近期的《上造》、《桑步》,以及此回重演的舊作《死線》等等,都能依稀瞥見其嘗試觸碰民俗忌諱的企圖心,同時,許程崴採用的多元開放之態度,進而也擁抱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不論是充滿童真色彩的接觸即興,抑或是風格性強烈的節奏與舞步,我們都能清楚地看見其寄附在腐身中的靈魂,徘徊在一個迷幻與燥熱的維度下狂舞;至於肉身何以為腐,筆者認為其表演者的身體在演出過程中,不時展露了具時間性的衰敗,在如物哀般的內在顯現中,他讓本應漂漂亮亮的身軀化作奇異的肉胎,行走在怪誕的邊緣,加上創作者的敘事風格裡還滲入了為數不少的隱喻符號,讓許程崴的作品一直以來,總充滿著令人難以言喻的雞皮疙瘩,使曖昧不明的情緒交織在快樂與痛苦的矛盾當中,形塑出難以評判的舞蹈風貌。

大量符號所拼貼出的舞蹈劇場

《死線》(以下簡稱為《死》)是一個相當有趣的作品,許程崴過去曾表述舞團希望能藉「從舞蹈退後一步,由身體出發」的概念,帶領大眾由身體出發端看舞蹈本質【1】,但在《死》的結構當中,我們可以看見舞蹈的編排其實是一個相當強壯的建築物,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身體所撼動。三位舞者先是透過戲劇與舞蹈的語彙,演出了一段關於盆栽與水的楔子,其後更藉由大量的蒙太奇,例如被射爆的笑臉氣球、不停膨脹的泳池與大量的泥土等物件,或多或少指涉了與死亡相關的「痛快」和讓人們安眠的方法,但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物件符號儘管有被創作者延續下去的跡象,卻又未必指涉同一個質地與主題。

《死》的大部分篇幅被音樂切割出不同的篇章,而不同的篇章又由舞者分別呈現出相異的主題與概念,譬如隱喻「土葬」的舞者施旻雯,其動作設計充滿了腰部擺盪,在肌肉反覆的螺旋驅動下以及強烈的核心支撐,呈現了如植物般的興衰枯榮,另一旁的舞者陳智青,則是在身體平衡的失重中,尋覓到由此而生的連動動能;兩種不同質感的舞蹈呈現,在同一視覺平面上分別搭配一暖一冷的燈光選擇,藉此衝突的意象切割出色彩鮮明的視覺效果,或許就舞蹈的構作上來說,《死》的因果關係時而連結時而中斷,恐怕與觀眾有程度上的斷裂與距離,但這樣的手法也與我們一般熟知的舞蹈劇場模式,有相當程度地靠攏與吻合,如何讓這些片段的因果產生連鎖反應,實則考驗編舞者的功力與縝密的心思。

在許程崴的處理下,由大量符號所構築的《死》,其符號的登場短暫而節制,譬如充氣泳池無可避免的機械聲、作為死亡意象的骷髏頭等皆是曇花一現,舞台上的斜坡以及日籍舞者水野多麻紀所站立的鐵管也不免引得觀眾充滿遐思,其中對於舞者進行心肺復甦(PCR)的一幕,其象徵性地操作是否得宜更令筆者深思不已,總而言之,其吹皺作品漣漪的波瀾如蜂鳥一般展翅而來,然而其效應未必與蝴蝶的輕輕一振來得更令人驚心,或許《死》的這些符號還需要更多時間上的處理及發酵,才有可能真正直達《死》這道命題,所期待的那陣擲地有聲以及恍然間的痛覺與快感。

杯水車薪的徒勞,是死線的徒勞還是舞蹈的徒勞?

三位舞者在《死》之中,呈現了多樣化身體表現與舞蹈技法,不論是陳智青與施旻雯用嘴部維持的「拉弓」關係,或是水野多麻紀萬箭穿心的視覺衝擊,都是極為劇烈且耗費體力的,而其中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畫面,莫過於三位舞者在接近尾聲之際,不斷地用自己的頭髮、雙手等沒有效率的方式掬水,並從上舞台的泳池直奔至下舞台懸吊的塑膠桶中將其裝滿,這樣事倍功半的竹籃子打水,不僅耗盡了舞者如燭火般的最後一絲氣力,同時也為《死》這部作品,照亮一道截然不同的曙光。

筆者認為許程崴此刻所透露出的「無能為力」,某種程度上似乎也隱喻了「死線」所可能導致的徒勞無功,即便其引用的查理·布洛克之說【2】,英譯的Deadline像是毒品可以激發一個人的潛力與本能,但事實上這樣反覆地消耗時間與精力,其衝擊的回饋便是讓人感到窒息,最終,沒裝滿的水桶依舊搖晃在搖搖欲墜的半空上頭,舞者如著了魔般一生懸命,卻未必將這樣的緊繃昇華至最高潮,或是走入空靈般的涅槃與清淨,回過頭來反省,是否也意味了站在時間末梢的邊緣上,舞蹈無用?盡了力的人們也亦然?這也不免都令筆者在回顧《死》之餘,內心感到無比的惆悵與遺憾。


註解: 

1、參考自許程崴製作舞團官方網站,https://www.hsuwallydance.com/。 
2、參考自《死線》節目單介紹,「不要談什麼天分、運氣,你需要的是一個截稿日,以及一個不交稿就打爆你狗頭的人,然後你就會被自己的才華嚇到。」,查理·布洛克,英劇《黑鏡》編劇。 

《死線》

演出|許程崴製作舞團
時間|2023/2/11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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