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被超現實了?《夢遊》
1月
13
2012
夢遊(河床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77次瀏覽
陳韋臻

每回步入小劇場看戲時,都有個隱匿於視覺與聽覺外的提問,不曾也從來不被允許問出口:「觀眾席這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總是離開劇場時揣在懷中細細思忖。

然而,這回看了河床的《夢遊》後,竟是導演郭文泰自己對我問出口。帶著這件身為觀眾也回答不出的疑惑,我在離開《夢遊》後不住地想,突然感覺到,在觀看河床的劇場時,我就像是被關在玻璃罩中的星球上的玫瑰,人來人去影移錯身,以為與自己無關,卻是主動地被豢養,卻能在一種距離底下反客為主,捏著武器迎向下一個對話並以目光牽制小王子的玫瑰……如同《夢遊》之於一場夢境,待造夢者自己清醒後,惶惶地不安。

河床的戲,比起台灣其他劇場創作,向來更接近視覺藝術上的美學概念,也貼近影像詩的節奏,這次的《夢遊》,則是重新實驗自己以往的實驗,捏取了大量過往的創作元素:音樂、角色到人偶與自製道具。若為觀看過河床過去作品的觀眾,眼下經驗的是一場結合拼貼與自我挪用的展演;假使是第一次踏入河床戲劇的觀眾,則是場超現實夢境片段漫天蓋地的接合和流動──就像是馬格利特的矇眼情侶穿戴夏卡爾的漂浮身型。

這種將劇場性結合超現實與拼貼的創作手法,繞在舞台周圍垂掛的白色布簾內進行,附加成一種電影屏幕的觀看效果,不僅破除了超現實與現實之間的區隔,也同時取消了純粹視覺美學慣常賜予觀者的旁觀位置。觀眾在非劇場的空間中,經常性地被演員零落的歌聲所切割出疏離效果,遭受煙霧的召喚,更被大量手工偶件的質地引發觸感的錯覺,種種點破屏幕存在的細節,卻總再被超現實的場景所誘惑陷入,連逃生指示都不存在的全黑觀看空間中,每個觀眾經受的彷彿一夜由自我意識無法主導卻遁入潛意識中的集體造夢經驗裡。

而更令人不安的,在於這次《夢遊》之中存在超乎以往河床的暴力,以導演郭文泰的形容,他說是「寧靜的暴力」,但我並不見得認同。「寧靜」無誤,「暴力」亦存,但形容為「寧靜的暴力」怎麼都像是一種無關緊要的戲劇張力。這次的《夢遊》,並非透過戲劇張力來闡述一種純粹視覺的暴力,而是透過緊密又瑣碎的動作安排,加上偶與人的對峙和互動,構成觀眾在觀看上的壓力,或言觀看的行為已經成為一個「目睹」的共謀狀態。

「我從來不知道河床的戲有這麼暴力?!」我在第一次看《夢遊》,數度闔上雙眼不忍目睹的經驗過後,不禁這麼對郭文泰脫口而出。他苦笑著,我也在情緒延遲的狀態下無法陳述,後來再度踏入演出現場後,才能理解,所謂偶與人的對峙,其實是透過偶與人的錯位,隱晦生成的暴力效果。

眼前的偶,具備著飽滿的各種質地,衰老的皮膚皺折、斑白膚色的懷孕女身、超寫實細膩手法畫在扁平紙板上的人臉,又或者漿燙白色的小妖,每一種質地都帶給觀眾最鮮明的「角色特徵」。但並著這些異質質感的,卻是彷彿被操控肢體的演員,眼神直盯著觀眾,身體的擺弄卻是被他者或無形的偶線所定位,鍾莉美右手高舉著刀刃彷彿自由女神一樣的崇高,又或者直接在舞台上被紅顏色滴落到手掌,前方的黃婕菲身體折半被「擱置」在桌面。偶件傳達了比肉體更強烈的生命,演員卻比偶件來得物件,彷彿作為一則現成物一樣的角色,這種劇場中的錯位效果,成為了整部戲最核心的暴力底層。不同於一般偶戲直接讓操偶者「演」偶,《夢遊》則是讓演員與偶共存,卻是人/物對調的不協調性,而觀眾正在「目睹」演員是生命被剝奪的生物,從不協調轉為暴力的氛圍,由此暈開。

向下,偶的腦杓剖半,刀刃直入衣物,困在小房煙霧環伺的頭顱,又或者最後只得回歸母體的腦杓與暴露在孕母下體的成人身軀,都成為尖銳的意義載體,而在場目睹一切的觀眾,儘管與舞台間的距離如同玫瑰的玻璃罩,卻無從脫逃必得拉扯著每個喻身尋覓屬於自己的喻旨所在。這場《夢遊》,是以超現實的劇場語言,帶領觀眾進入一場自我精神分析的過程。

《夢遊》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11/12/30 20:00
地點|台北市築空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工作人員引領觀眾脫下鞋子,由窗戶爬入第四間房。在這間房裡,夢境的看守者與扮演成旅館服務員的演員,交互介紹著夢以及旅館,觀眾已由剛才的旁觀者,踏入虛實難解的領地。(盧宏文)
5月
09
2016
整齣劇以強勁的當代音樂形式為載體,完整呈現了從語言的壓抑、音樂的爆發、到身體的解放與靈魂的抉擇的敘事脈絡,更成功將臺語從歷史的「傷痛與禁忌」(如語言審查、內容淨化)的陰影中帶出,透過演員們強勁的演唱實力,讓臺語從被壓抑的噤聲狀態轉化為充滿解放意志的聲音。
12月
25
2025
當陳姿卉以看似個人的生命經驗坦白這些思考時,所揭露的是語言與感情共同生成的演算法,觀眾在場內感受到演者對每個字詞的斟酌,仿佛正在目睹某條情感函數的現場推導
12月
25
2025
當女子馬戲不再以性別作為唯一標識,而是透過技術選擇、身體倫理與集體勞動的配置,去處理當代身體如何承受清醒、壓力與失序,那麼它所指向的,將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馬戲或舞蹈分類的表演類型。
12月
25
2025
這是歷經1949到2025年漫長時間中,從第一代客家阿婆經歷的「殺戮與囚禁」,延伸到第二代人女兒的「羞辱誤與解」,再到第三代孫子的「撕裂正當化」。這樣的歷程,細思不禁極恐,令人在陽光下不寒而「慄」。
12月
24
2025
壽司作為高度人工介入的精緻食物,並且搭配娛樂性、展示性強的旋轉列車盤,類比現代社群資訊媒體的生態,表演性跟噱頭大於事實陳述,川流不息的動態更巧妙模擬「滑」訊息的當代習慣,隱喻之高明,互動過程中感受到創作者流暢輕盈地在幽默戲謔與嚴肅批判間遊走,令觀者回味無窮。
12月
23
2025
透過前述那些刻意模糊語言的指涉,《眾神的國籍》更像是影射當今即將/正在/結束戰爭的世界萬輿,與現世的我們如此逼近。廢墟崩落,煙硝閃爍,離散的信眾與落難的神祇進退維谷,看著故人身影在惶惶記憶中逐一浮現。
12月
23
2025
如果說在劇場重現歷史情境,應要能凸顯劇場作為敘事途徑與形式的獨特性,那麼「女性角色」也是如此。如前所述,《國語課》大致疊合謝曼春與周足彼此之間的女女情愫,以及啟蒙/覺醒的抗爭關係,不過卻也未賦予這兩條關係線足夠鋪陳與連結,因而互相削弱。我們似乎無從得知這兩人為何對對方產生好感,又或者,這樣若有似無的親密關係,是否承受某種程度的社會壓力。
12月
18
2025
當曼春高唱反抗歌曲並昂首闊步迎向一片震撼紅光,演出以動人的視聽美學營造對革命先烈的致敬。但諷刺的是,之所以能在美學上被加冕為烈士,恰恰是因為曼春棄守政治理念、棄守她的組織。沒有組織的革命理念如何落地?敘事避而不談的,只能依賴最終壯烈的劇場調度做為美學與情感上的補償。
12月
1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