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時間操演術 – 關於《我們不就正在邁向新時代》、《祖母悖論》、《擺爛》
12月
18
2023
(劇照授權:飛人集社劇團、台南人劇團、四把椅子劇團、人力飛行劇團/圖片設計:王景銘)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71次瀏覽

文 黃鼎云(專案評論人)

多數狀態下我們不特別意識到時間,捕捉時間的方式總是間接地依附著事件因果與經驗描述、或是經由空間與物質的變化而來。然而,我們又不能輕易地否認時間的存在,它如此抽象卻又相當具體。日常經驗中常聽到一類評價作品的方式,例如:「不知不覺就追(劇)到早上了」、「完全沒感覺到有三小時這麼久」等等以「沒感覺到時間流逝」來正面表述作品的精彩程度,這些說法彷彿暗示著只要能讓人忘卻時間流逝者便是好作品。時間性作為表演藝術的必要條件,評價上卻常常透過忘卻時間與否來證明作品的好壞,實在有些弔詭,彷彿只要能不意識到時間流逝就是好作品。

「敘事時間」的調度是相當常見的技術,常以行動因果為據,跳接、翻轉、剪輯時空或透過符號、隱喻相互橋接,但若想直面地調度「演出時間」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演出時間與觀眾「休戚與共」,觀眾實際歷經的時長並不容易在演出的幕起幕落中輕易變更,甚至需與劇場外、演出外的時間相互配合(開演/結束時間、交通通勤安排等)若想直面處理演出時間,創作者似乎需創造有別於常態的演出時間結構或導入有別於「沒感覺到時間流逝」的創作策略中。然而,這麼一來亦可能承擔著「感受到時間流逝」所帶來的負面風險,甚至遭致缺乏感官刺激等評價,例如:無聊、沉悶等等。在此「演出時間」一詞指稱演出實際發生的時間段,亦指其時間段中創作團隊與觀眾所共同發生、經歷之事物且共同發生、經歷之事物即為作品之全貌。

本文聚焦有別於當代藝術中「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延時性展演(durational performance)」或「計畫型創作(project art)」涉及現場展演等等呈現形式,而是具有特定時間長度且約定俗成下觀眾需全程參與、並不鼓勵觀眾自由進出的劇場作品為主要討論對象。於此操演「演出時間」不僅僅是時間觀念上的操演,也是確切調度具特定時間段的歷程,當中觀眾經驗作品的時長具有明確的起始時間與結束時間且不一定需透過其他資訊理解與檔案、文件等重構、推測作品時空尺度。

1、倒轉、再倒轉

《我們不就正在邁向新時代》將時間中習以為常的時間描述:「過去/現在/未來」透過「現場演出」與「演出記錄」的切換,創造出迴圈的效果並呼應大歷史「永恆輪迴」的歷史觀,扣合上演出時間創造出一種不斷前進、無法阻擋的矛盾感受。作品粗分為前後兩部分,進場時場上有一株樹,樹上有一顆蘋果。一女人進來,另一個男人進來,女人摘了蘋果吃。一個人從背幕下方爬入,接著有更多人進來,他們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語言但語調上聽來有些刻意。有人試著拔起蘋果樹,一寸寸地將樹枝徒手肢解,他又帶來一個盆栽,試圖將樹移植到盆栽上。一個男人敲碎了盆栽...。不久,天空降下大量塑膠袋,人們試著立起銅像並噴起煙霧。不稍片刻,瀰漫之時,台前大幕降下,剩下一位表演者獨自站在幕前。她談論著覆水難收、碎瓦難全云云感慨。當大幕再次升起時,有一半透紗投影幕開始播放稍早影像,以等速倒著播放。此時我們發現原來稍早的「亂語」原是倒著唸的英語。我們凝視著倒帶影像,逐步見證著早先現場發生的「倒轉的倒轉」,當影像等速倒轉到開頭,一切彷彿又將再次開始,然而演出時間卻持續「前進」。在此影像的等速播放與稍早現場演出的同等時長是關鍵方法,唯有如此,當觀眾凝視著倒轉影像中發生的一切正如同稍早我們經歷的,事件時間恰恰嵌合著演出時間長度,並非是以壓縮、跳接、快轉等方式回到過去,而是經歷了同等時間的耗損,如此一來迴圈的形式才有機會展露在演出時間段中成了不可抵抗的歷程。

其實觀賞時內心默默期待新的翻轉,果不其然什麼也沒等到,畢竟任何延伸的「翻轉」都可能破壞這迴圈形式的精準架構。但當影像倒轉甫開始,創作者的意圖便已昭然若揭,影像演出中僅有的樂趣剩下自我考驗早先現場演出的短期記憶如何服膺此刻的影像,自證著原來稍早現場表演者進退場的怪異姿態、陌生口語、難以理解的行動是為了影像倒轉而調整。也因創作者的意圖相當明確,對我而言,該影像若為演前錄製亦無傷大雅。然而,倘若你是期待更多訊息與辯證的觀眾,或許在那等長的影像時間中會相當難熬,甚至感覺到有點無聊,然而這行動往復見證同等時長卻恰好是創作者給出反線性演出時間體感的核心手段。

我們自然能夠透過鳥瞰時間結構去分析作品的回文形式,但同時置身於時間中的我們卻必須遵循作品名稱所揭示的「邁向新時代」,透過現場倒轉演出與影像的再倒轉形成永恆輪迴的史觀隱喻。離開劇場時,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為「20:54」,雖然內心仍有一絲天真的期待,但不出意外地演出進行大約75分鐘,無從懷疑手機上頭的數字是否真如我們共同約定的那般準確,「距離我上高鐵返回台北的時間僅剩一小時左右,得趕緊叫台計程車以免向隅。」關於這點也沒有絲毫懷疑。演出時間帶給我的明確體感,依舊發酵出淡淡的哀傷。

2、預視未來(演出)

如果說《我們不就正在邁向新時代》透過現場表演與影像回放間的等時長,勾勒歷史的迴圈狀態,有意識地破除觀眾在演出經驗中對於持續變化的貫性思維,藉此操演出極具造型感的演出時間經驗。2020年台北藝術節《祖母悖論》則是將演出時間的操演聚焦在時空旅行的可能是立基於集體想像的共時性(synchronization)的探索來預視即將到來的演出。《祖母悖論》創作團隊以兩日演出為架構。首日觀眾進場時,主創(洪千涵、洪唯堯)與核心創作群現身於台上,形式起初看上去像是一場演後座談,隨後創作者以自身角度揭露發展作品時的擔憂,他們總期待能夠透過時空旅行到首演那天,如此一來就能知道該怎麼做好作品。在這層焦慮內裡,主創兩人自我揭露探索的歷程,並邀請三位專家學者現場分享時空旅行的可能方式,分別為理論物理學者、心理諮商師與催眠師。

藝術家在展演實踐裡自我揭露問題意識、鋪陳思想路徑,直接透過言說與觀眾互動等方式闡述,丟出問題與各領域專家討論,告訴觀眾自身是如何思考並尋找可能的解決路徑是該作品主要行動。雖然《祖母悖論》先與理論物理學討論穿越時空的可能性,進而假想修正歷史、改變未來的可能性。然而此次並非單純延續前作《家庭浪漫》中對於家族歷史的重新詮釋與自我療癒,而是將更多目光投射在是否能以時空旅行率先見證即將到來的演出。首日的演出結束在催眠師所帶領的集體催眠。觀眾集體進行催眠預視第二日演出的樣貌,再依次透過麥克風闡述、輪流說出關鍵詞句與演出畫面。創作團隊蒐集後,透過僅一夜的時間創作出來。第二日的演出中,主創團隊在演出當下給出數個不同的版本,而最後的版本回到主創兩人(洪千涵、洪唯堯)在演出前進行催眠時所見的演出畫面作結。

多層次的演出時間操演中,首先,最顯而易見的是有別於常態經驗的兩日演出時間,其原因並非作品時長超過多數人作息習慣所以分天演出,當中埋藏了創作團隊試圖透過兩日演出創造出的既視效果、也作為穿梭時空實驗的基本框架。第二,以穿越時空為題、催眠作為方法翻轉常態演出之進行次序。觀眾在第一日先「預視」了明日的演出,因此能「談論」該演出之內容,然隔天劇場中恰好「再現」了觀眾心中之預期(催眠時所見的畫面)作為穿越時空路徑,也設法解消了創作團隊最首先提出創作焦慮。從對時空旅行物質性的討論(量子力學)到個體心智經驗的既視感與共時性的分析(心理學、精神分析等)催生出特殊的藝術實踐手段。

在此,創作團隊並非完全沒意識到這樣概念上的跳躍與疊加在個體經驗與理解上有難以控制的變因,諸如第一日觀眾是否被催眠成功、對於催眠內容之描述是否夠誠實、催眠畫面的描述能否符合再現時的情境等等,都可能導致上述方法的失效。第二日的演出創作團隊機靈地給出仿若平行時空般的多重答案,透過第一日觀眾提供之預視素材給出多種可能性並列示範。當下並非直觀地經歷一場預視的演出,而更像是被展示該演出的多重可能性(這可能是所有人都沒有預視到的景象)回應渴望穿梭時空、化解創作焦慮的命題,在多種可能性的示範中我們無法忽略僅僅一晚便排練出這麼多內容的前提下,反而凸顯了藝術家的創作勞動的現況以及與觀眾預視的極限狀態。最終創作團隊回到自身、相信自己先前催眠所見,呈現出先前自己催眠時所看見的演出場景。

3、「擺爛」演出時間

如果說上述兩件作品直接面對演出時間是透過現場演出/影像紀錄的往復作為歷史輪迴的隱喻、或以兩場次演出時間共構出預視/再現的關係作為穿越時空的另類解答。另一類作品則刻意強化了歷經演出時間的感受,讓你不得不直面演出時間的流逝。

2014年風格涉的《擺爛》從作品名稱似乎就清楚地揭露操作演出時間的意圖。「擺爛」一詞蘊含著擺著爛、不理睬、不積極、躺平、逃避、長時間的等待等等偏向消極的作為(作品又該如何「精彩」?)在時長約120分鐘的演出時間裡,絕大多數的時間我們彷彿只能任憑時間流逝並等待行動的發生。我在當時的評論「強制「擺爛」的貌似《擺爛》」中是這樣描述演出內容...

「一群人出來潑潑冰水,做些身體開發練習,其中一兩個人個別出來跳一段很長的獨舞,一群人一直跑圓場,有時候會站成一排鬼吼鬼叫,有時候有人會講一些不怎樣沒頭沒尾的故事,有一片像蘋果一樣的東西被放在很靠近觀眾的位置,放了很久,表演者好像要踩到了好像要踢翻了但沒有,再花一段很長的篇幅將它吃掉,我還感受到他們把衣服一件件脫掉,隨著太陽的移動天色漸黑,如野獸般嘶吼跳動隱沒到黑暗裡。...」

我們當然能為上述行為與物件找到詮釋的角度,但同時也不能忽略稱之為「擺爛」的作品運作演出時間的方式相當程度運用了不作為、等待、沒有事情發生等等方法去讓觀眾體感化「擺爛」的時間感。唯有當我們無法輕易地透過觀念分析演出內容時,「擺爛」的情境才可能浮現,當觀眾預期落空、甚至開始感到無聊與困惑、不知該看向何方或為何而看時,「擺爛」才能具體而微的滲透到我們每個觀眾的體感經驗中。「擺爛」的經驗並不容易在劇場經驗中具體的捕捉,它本身就是一種耗損、反對感官刺激的抵抗。導演李銘宸並未如上述兩件作品透過明確的演出時間的重新安排或現場/影像的對應去重構演出時間,反而是將演出發生的基礎 –「演出時間」內盡可能的抹去掉意義與敘事理解,讓觀眾直接面對與演出時間等長的時間感經歷眼前擺爛的一切。

雖方法、角度不盡相同,但不約而同地創作者都將「演出時間」有效地納入作品操作的範疇之中,而非單純創造另一精神維度下的敘事時間。創作者們皆有意識地回應一群人在特定時間段中共同經歷之事物如何證成作品的意圖,觀眾也必須有意識地與日常時間(自然時間)相互對照。操演演出時間即是與日常時間共構、磨合,難以避免觀眾在智性上理解後缺乏感官與更多資訊等問題。但也正因為此極限,讓企圖操演演出時間的創作方法變得獨特、刁鑽且充滿挑戰。

《祖母悖論》

演出|洪千涵、洪唯堯
時間|2020/08/29 20:30 2020/08/30 19:30
地點|臺北中山堂光復廳

2023TNAF 比利時劇團Ontroerend Goed《我們不就正在邁向新時代》

演出|Ontroerend Goed
時間|2023/10/27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演藝廳

《擺爛》

演出|風格涉
時間|2014/09/13 17:00
地點|臺北松山文創園區Lab實驗室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總的來說,《祖母悖論》是觀眾與團隊集體共作的劇場展演,除了演出內容由參與觀眾所提供,給觀眾參與以及介入的比重也幾乎佔了該作品的一半,觀眾參與作品的程度已上升到可以與創作團隊相抗衡的位置。(羅倩)
9月
10
2020
擺爛其實是一種隱晦的抵抗手段。許多次表演者們面向觀眾的片刻,是否正在反向凝視著觀眾所代表的社會的眼光呢?最後那桶淋滿全身的發臭廚餘,還需要一道道陳腐的眼光來錦上添花嗎?這就是作為觀眾的我們被反詰的時刻了。(蔡欣洲)
10月
14
2014
在這場演出中很清楚的看到了擺爛的意識。我們每天重覆過同樣的生活,重覆無聊重覆疲倦,總是有想要放下一切,擺個爛過個輕鬆的日子,但總是不行。也不是因為責任什麼的,就是為了活著,所以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李祐緯)
9月
24
2014
《擺爛》並不慷慨激昂,反而像是個口吃的人或天生有語言障礙。它似乎無法以完整的編碼進行傳遞,也無法以資訊內容進行內部整編,進而在滑動的意義中確認明確的座標,《擺爛》被無止盡地開展了,演出後成了一連串評斷的標準或生產美麗的理論框架等等匯聚成觀看之道。(黃鼎云)
9月
24
2014
動作一再的重複,單調、缺乏流暢性的肢體,有效瓦解了舞台上的魔幻。它解開戲劇的催眠,以巨大的斷裂與疏離,讓觀眾清楚看見,隱藏在鮮明外衣下的真實樣貌。( 楊書愷)
9月
19
2014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