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這次烏犬劇場與歌仔戲演員的跨界合作,乍看像是一場不對稱的相遇:一邊是有著濃厚街頭語言與當代劇場語彙的世俗,另一邊則是擁有千年身段規範與唱腔體系的戲曲。然而,《低・俗・畫本》的魅力,正源自於它並非強行改寫任何一方,而是在狹小的禁閉室密閉空間裡,將兩種語言交織在一起,讓它們相互映照、摩擦,最終展現出底層生活的溫情與韌性。這場烏犬劇場與歌仔戲演員的跨界實驗,既溫暖又淒美,在現代劇場的脈絡中,對世俗與戲曲進行著反覆的質疑與回應。
劇情極為簡潔:阿傑(柯進龍 飾)因衝動傷人入獄,於禁閉室遇見自稱阿猴(詹佳穎 飾)的獄友──會算命、會騙術,帶來許多荒誕的物件與故事。兩人在狹小密閉空間的對話,並非簡單的回憶或懺悔,而是在一張空白的畫布上,交織著命盤、靈籤、戲腔:命運是否註定?人能否改命?對於一個在戲班長大的年輕人來說,戲曲的意義是什麼?這些問題,如同靈籤一樣,被抽籤、被翻轉、被提問。抖腳聲、嘆息聲、急促的呼吸;濕火柴、點不著的菸、高粱酒瓶裡其實沒有酒——這些細微的物件在光線的放大下,彷彿構成一幅底層生活的寫照。極簡的舞台以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為中心,強化空間的封閉和記憶流動;服裝和道具(香菸、酒瓶)成為記憶和身份的節點。最值得稱道的是音樂處理:歌仔戲的曲調與街頭語言的節奏互相嵌入,既不讓傳統成為純粹的裝飾,也不讓現代語言成為純粹的噪音,兩者之間的摩擦產生了新的張力。
這齣戲最令人吃驚的地方,在於「穢語」與歌仔戲腔可以同場並置。「你是咧哭枵呢,你是按哪入來的?」阿傑粗啞的叫囂與歌仔調的轉折無縫銜接。剛剛還是罵聲,下一刻卻是:「一生心事向誰論,十八灘頭說與君。」「第一百一十四籤:樊梨花回寒江」的下下籤話言被挪用進現代監禁場景——命盤、靈籤、歌仔調纏繞在一起,觀眾聽見的,不只是聲音,而是語言在兩個世界之間的不斷切換。劇中反覆出現的符碼──籤詩、香菸、火柴、泡麵、酒瓶、歌仔調──既是社會語彙,也是心理圖像。編劇在這裡沒有說教,只是對創傷和依戀進行細膩的觀察:阿傑用暴力來掩飾自己的脆弱,阿猴則用語言和故事來瓦解這份防護。
低・俗・畫本(烏犬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少年心內一盞燈,人情冷暖有時陣。在外逞兇又鬥猛,戲班才能靜心靈。」歌仔戲裡的古冊人物被拖入現代的牢獄場景,製造出時間的碰撞。這個選擇彷彿試圖改寫命運:賦予這個走投無路的男孩另一個想像虛構的形象。然而,舞台上的答案卻遠非浪漫。「父子從此不見面,浪子回頭不可能。三年刑期無處去,看似無情卻有情。」命運依然破碎。少年啃著饅頭碎屑、在門口哭泣,團長的信雖有情,卻不足以改變現實。
全劇反覆逼問兩個問題:命就是命嗎?歌仔戲能否成為底層生命的收容所?舞台上那句直白的質疑:「你上愛活戲,但是,你到底活佇佗位?」不僅指向阿傑,也指向一個文化場域。戲班曾是少年暫時的家,但舞台的溫暖無法輕易抹去社會結構中日常的暴力與不公。團長的信、病榻、斷裂的道具,與台詞中反覆出現的「父子從此不見面,浪子回頭不可能」,都讓「改命」變得既渺小又沉重——改變並非一句撫慰人心的台詞就能實現,它需要制度、情感和關係的長期修補。這部作品最大的優點在於,它敢於用歌仔戲探討社會問題,運用其固有的戲劇手法(身體、聲音和符碼)來探討創傷與救贖。演員的紮實和導演的敏銳,確保題材不落俗套。
這齣戲的意圖很明確:歌仔戲不只是懷舊的形式,而可以成為社會議題的對話場所。它讓觀眾直面問題:「父母沒學識,才會送囝去學戲」這樣的偏見與殘酷,是否仍存在?戲班究竟是少年的收容所,還是另一種放逐?在《低・俗・畫本》裡,戲班與監獄交疊,父子對峙與命運求籤互為鏡像。下下籤的主題反覆出現,彷彿暗示著,無論這些生命如何掙扎,最終還是被社會夾縫中的失敗與孤立所逼迫。紅胭脂既是鮮血,也是舞台的妝容;燈光營造出詩意的氛圍,卻又照亮了無處安放的悲傷。然而,這場演出最震撼之處不僅是對「低俗」的翻案,更在於迫使我們承認:所謂下下籤並非只是舞台上角色的命運。當演員一次次抽出不祥的籤,我們究竟只是冷眼旁觀,還是也被捲入其中,被迫與之抽籤?這個問題懸在劇場最後的黑暗中,無人能替我們解答。
《低・俗・畫本》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5/09/27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