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緣,算前塵——《低・俗・畫本》與籤詩的召喚
10月
09
2025
低・俗・畫本(烏犬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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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蔡佩伶(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父母無聲勢,送子去學戲。」這句臺語俗諺,具體勾勒出臺灣社會大眾心底不言自明的歌仔戲刻板印象。回望歌仔戲的發展階段,語言政策及既定價值觀雙重傾軋之下,確實曾讓歌仔戲長期處在不被社會文化待見的邊陲位置。歌仔戲從民生娛樂落入「低俗」的象徵,意外成為另一種隱形的避風港。對於諸多被主流社會遺棄的人,戲班反倒提供了某種形式的歸屬。

烏犬劇場在戲曲夢工場策展演出的《低・俗・畫本》,試圖切入這個神秘而獨特的位置,透過新解經典戲文《樊梨花》意涵,召喚歌仔戲與失能少年的生命交會。藉著敘事手法的重構,勾勒底層群體如何應用文化語言承接自身處境。

劇情描繪在外台戲班長大的阿傑,懷抱成為主演的夢想,卻因父親舉債牽連戲班,他在緝兇過程意外犯下重罪,被關進少年監獄。阿傑的人生定格在禁閉室。直到來歷不明的阿猴出現,帶著香菸、酒和泡麵一次次探訪,逐步引導阿傑開始回望過去。那段從未被正視的生命歷程,第一次有了被傾聽的可能。

阿傑的生命低谷從禁閉室開始。入獄後,他的名字在制度運作下迅速被約化為「暴力犯」,放進「問題少年」分類。分類名稱取代個體存在,他跌進語言與身份的邊界。禁閉室因此成為雙重象徵——是物理隔離空間,也是語言與存在的禁制所。此時,劇作提出的命題浮出:當一個人被噤聲,他要如何識別自己?如何回應他人對他的定義?最終是否只能接受他人代言的命運?有趣的是,阿傑成為受刑人的歷程(被大群體排拒、喪失語言、被代言),和歌仔戲處境意外有些重合。

《低・俗・畫本》便在這樣的結構中,牽連起阿傑的故事與歌仔戲的文化身世,揭示它們如何一同承接那些無法被言說的裂縫與殘缺。

在《低・俗・畫本》裡,命理被設定成某種非正規的心理照護。紫微斗數、籤詩和面相——這些通常被視為娛樂或民俗的工具,變成建立熟悉感拉近心理距離的冷讀術。阿猴斷命,無意提供標準答案,嘗試建立特定情境,引導阿傑明確說出過去經驗。命理的意義被轉化,它成為傾訴的安全空間。在這個場域,阿傑得以自我表達,被理解,而非矯正。

低・俗・畫本(烏犬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籤詩和阿猴是貫穿全劇的重要隱喻。首先,第一百一十四籤「樊梨花渡寒江」數度出現,依情境安上不同的籤詩解讀角度,從下下籤、武將烈性到負面事件的翻轉脫逃,一步步重置阿傑的人生。命理在此不扮演論斷者,反而讓那些不符合主流經驗的生命歷程,展開新解而帶來療癒。療癒回到最微小的陪伴開始,是無數次的訴說練習。阿猴用命相打破阿傑的沉默,勾出深藏心傷。兩人關係推進的過程,同時讓觀眾意識到邊緣者不存在體制可見範圍,他們被隱形,因此失語。

然而,《低・俗・畫本》除了處理存在的邊緣性,作品形式選擇也涉及語言與文化身份的命題。當歌仔戲音韻與青少年粗語同在,帶來高張的聽覺感知落差。種種不安和錯位產生異音,也是作品「實驗」的核心之一,讓人正視語言底下潛藏的不對等結構。這番語言權力和文化位置的挑戰,將傳統戲曲定位命題推向觀眾眼前:被視為傳統戲曲的歌仔戲進入失能少年的生命語境,究竟是賦權?或僅是策展需求下的形式裝飾?更深層的一系列命題可能是——戲曲小劇場的包容性何在?戲曲是否有可能承載不符預設追求的語言?觀眾是否願意開放?

《低・俗・畫本》無意提供結論,一如它不以英雄式速解處理創傷,而是讓那些被忽略的苦痛漸進揭露,持續低鳴。劇場作為公共空間,正為照見不可見的幽微事物而存在。

《低・俗・畫本》

演出|烏犬劇場
時間|2025/09/2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多功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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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畫本》的魅力,正源自於它並非強行改寫任何一方,而是在狹小的禁閉室密閉空間裡,將兩種語言交織在一起,讓它們相互映照、摩擦,最終展現出底層生活的溫情與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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