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之無用《百葉》
9月
04
2023
百葉(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99次瀏覽

文 李時雍(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級研究人員)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寫作生涯的最後,在思索過政治歷史的輕與重、速度及遺忘、人的靈和肉、時間的永劫回歸等命題,留下了總結般的小說卻名之《無謂的盛宴》(La fête de l'insignifiance),標誌出種種存在內含的「無謂」、「無意義」,終了並借角色說出:「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存在的本質。」

導演李銘宸偕風格涉的作品,一直隱隱然有近似的驅力,但相對小說家沉思歷史時間之墟,李銘宸的荒墟自《超級市場 Supermarket》(2022)起,更呈顯為一幅商品人為造物超載堆砌的圖景。2023年由其構想、編導,六位表演者共同創作的《百葉》,延續視覺性的隱喻,藉由簾幕、葉片,層疊遮光的作用構成,以光照,呈現其至暗。

舞台深處空懸的聚光,像日暈迎向難直視的觀眾,開場前於劇院空間中分散如斜階梯、包廂、座席以口哨、足音或拍擊出細微身響的表演者,這刻朦朧橫列於舞台中,喉音揭始,共鳴出同一旋律或合聲音響,有如發聲練習,又有一時,瀰漫似迴盪教堂穹頂的詠嘆調。《百葉》呈顯可視的照明和暗面,卻借以聲音聽覺的層層累疊。與其說敘事呈去中心化,更應將李銘宸的導演風格,理解為一種純然的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段落間,像波一般連繫,表演者在延長的發聲中,從橫列、分散、對角又或圍聚,舞蹈般且形成差異的聲源及共鳴。

其後以身體相互銜接,像以波的綿延,測量空間界線,一個接著一個穿越於前排觀眾座席上。間隔間,以彈指、耳語、拍擊等聲響,指引此時推門入場的遲至觀眾入席,劇院燈光轉亮,並含括後方自始流瀉的光照,一個非戲劇性的空間持續至中段。直到窗幕推移遮掩,進入突如其來的黑漆狀態。


百葉(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動作主題聚焦於視覺和聲音,幾個段落如借用「矇眼抓人」的遊戲,一人闔眼,捕抓著周圍人所造出混淆紛雜的聲源音響,又或反向幾人閉眼追捕持球拍擊者。空場上,則逐漸移入累疊混亂著各式物件,乒乓球、支架結構體、水桶、超市推車、毛羽,被置放或扔擲,被傾倒觸碰而零亂作響。而後則手持燈管光色勾勒彼此身體肌理細節。

至暗場間,《百葉》以一段完整的畫外音文本,交代作品論述主題,關於光曝間可視性的臨界,極亮或極暗,刺激視神經的超載活動,至暗裡所浮現的聽覺感官等,光的詞語,黑色或灰色之隱喻,身體性的思索,更重要是透露一切存在內裡的「廢墟」。而後技術人員將空間清理復原空場。並隨著一架音響降下空懸如開場時的燈炬,擴音切入劇場舞監指令語句。吊掛的複雜燈光結構,在指令雜音間,像百葉般層層疊疊,揭開空間中的圖景。

光源大塊升降,霓光閃爍刺目,遮光、透光而創造出空間感,表演者們則像一道幾乎抹去的影子,集體緩慢移動於深處。隨著半透明簾幕闔上,視覺由立體而成扁平影像,層疊覆蓋。


百葉(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張震洲)

《百葉》刺探著劇場深邃的感官性,同時和人身互喻,末了如表演者賴澔哲自陳受壓力脫落了頭髮,張堅豪自述身體受創後的縫合或空缺,李祐緯提及鼻側難見的痕跡,彷彿對應著全藍色大劇院,表面形似對稱、實則不平整的結構、色澤、傾斜或異物等。

藉由紛雜碎片化的元素構成,雖借來「百葉」層疊為喻,《百葉》究竟邀請觀者經歷什麼?是可見與不可見,或及聽覺的辯證關係?又或畫外音中揭示某種存在的「廢墟」?對我而言,《百葉》無處不殘響、殘像著,李銘宸某些持續的觸探,《#》(2016)曾以霓光、擴音等所擴延裝配的視聽感覺景觀,到《超級市場 Supermarket》彷彿安德烈斯.古爾斯基(Andreas Gursky)攝影下量販超市或建築的龐大人造物景。但《百葉》更抽象地,回返於劇場或言空間的身體性,人身的場景性。令人更深地聯想起十年前華山烏梅酒廠演出的《Rest in Peace》(2013),其中回歸身體、舞蹈與場面調度以探問存有與死亡之作,有一幕,所有表演者橫列於前,細微緩長擺動著詩意的身體,竟像延伸為《百葉》序場的殘影。

在商品空間過載的生命環境,重回身體性思考,當然有其深刻的寓意,《百葉》呈顯的「無謂」,因此是一種朝向劇場感覺實存而非意義的回返。無有意義似乎正毗鄰了作品的意義。像昆德拉的命題,成為一場「無謂的盛宴」。我想起小說中另個段落以愛戀關係賦予「光芒耀眼」與「渺小無謂」另一層詼諧的意義,他寫道:「光芒耀眼之無用」,「渺小無謂反而解放了她」。像簾葉兩面,透光與遮覆。

然而存有或書寫的無謂,畢竟是小說家晚期最終揭露的謎底。《超級市場 Supermarket》到《百葉》是否過早而先敷陳出李銘宸所凝視所感的荒墟,那麼,其後呢?借用昆德拉的話:「無意義,我們必須學習去愛它。」它是智慧的鎖鑰,心的鎖鑰。也許《百葉》終於來到一個背反,一道皺褶。翻過去,鎖鑰將帶我們通往他方;於光的無用之中,總也有了所謂。

《百葉》

演出|風格涉
時間|2023/08/26 16:0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然而藉由權力跳轉的操作方式將笑點隱藏在文本結構裡,提供感官娛樂之外的意趣,演員也因著事件的推進能在轉折處強化角色立體感,讓角色生動鮮活,彎彎繞繞之間驚喜不斷
10月
10
2024
《喜妹夢遊仙境:兒童的焦慮劇場》通過生動的故事情節和互動式的演出,成功將孩子們內心的焦慮與渴望具象化,讓他們在觀賞過程中感受到成長的力量與啟發。這不僅是一場奇幻的冒險旅程,更是一段探索自我、面對困難與追尋成長的旅程。
10月
08
2024
在這次演出中,放大的劇場空間,使得導演與舞台設計必須改變觀眾的位置與視角,讓他們從視野有限的共乘者,變成了全知的鳥瞰者,不能參與,只能旁觀。
10月
07
2024
編導並未安排更流暢且有意義的換場,彷彿唱完一首歌,然後再下另一首的前奏,這齣戲就可以準備開始進入下一段,於是《織男・彼赫巫》大概就是十一首MV的歌單播放,不需要準確連結,也無法有效縫合、或是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
10月
04
2024
《織男.彼赫巫》作為一齣主打泰雅族的原創歌舞劇,但觀點卻與一般的戲劇無異,訴說應該尊重多元性別的差異,卻並未著重在泰雅族身上的異同進行延伸;講述了織布對於泰雅族而言無可取代的獨特與意義,卻也未就此解釋男性不可織布的緣由。
10月
01
2024
《夜燈》不僅僅作品本身小而精巧,連觀眾人數也是不到五十人,因為空間有限,在小小的坐墊上互相緊挨著,形成一種親密的觀賞經驗。
9月
25
2024
綜觀三齣作品,「尋死」命題的有效,基本建立在對於勞動現狀莫可奈何的絕對信任上。然而從勞動狀態、精神缺失到尋死展演,真正具有推演關係的僅有末二者,也就是各種精神狀態的缺失才是促成死亡的動機。
9月
24
2024
一小時上下的泰國廣播電台擷取引出了討論「媒體會如何形塑國族認同?」媒體甚至含括戲劇,劇中我們像在凝視整個泰國社會,然而追根究柢我們還是在觀看導演和編劇提供的虛構的真實,這樣的思考上的錯落感好像帶出一種後設的態度又或來回辯證的關係,令人不由驚喜 。
9月
18
2024
而在日復一日中,他們彷彿接受了這樣的荒謬,讓廣播裡的那些政策宣導、那些無理事蹟和振奮人心的言語,都納入自我的意識裡,將之整合。因此,當他們開始說話時,戲劇的主題便自然地被帶出──關於底層人民那些對於生命、性、宗教、權力與死亡的感悟與無力。
9月
1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