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綠光劇團世界劇場系列《八月,在我家》並非只是一齣家族秘辛的揭露悲劇,而是一場對「家庭」這個制度的重新審度。它讓觀眾看見親情如何在長年的共生與互相監禁中轉化為暴力,也迫使我們在那座看似溫暖的房屋,直視自身對家庭的恐懼、渴望與愧疚——這不再只是角色的故事,而是我們共同的困境。這樣的課題,也讓人想起美國原作《八月:奧色治郡》(August: Osage County)所揭示的家族裂痕;然而若放在東亞語境中,家庭不只是個體關係的鬥爭,更是責任與倫理的網絡。在美國版本中,角色的張力多指向個人自由的掙脫;而在《八月,在我家》中,母職的操控則往往以愛與犧牲之名出現,使得暴力顯得更為隱性卻難以逃避。正因如此,同樣的文本在臺灣舞臺上,散發的不是單純的對立與撕裂,而是一種令人不安的依附與窒息。
有形的枷鎖,無形的框架:樓中樓的家庭隱喻
舞臺背景設定在一棟位於臺中清水的樓中樓,帶著鄉間大家族舊宅特有的樸實質地:木質家俱、懷舊擺件、水泥地磚等,處處都是歲月與日常生活的痕跡。這不僅是細緻擬真的樣品屋,更是長年居住、情感緊密糾結的家庭表徵,視覺設計上空間緊湊、視線斷裂,讓人既熟悉又窒悶。母親麗蓉(王琄飾)常於上、下樓層來回踱步,時而年邁沉重的腳步聲,時而因藥癮呈現輕浮的樣態,猶如擺盪於空間與回憶之間;父親立德(吳念真飾)則是窩在一樓昏暗的書房酗酒,身體僵直如枯槁。兩人上下錯位的身體存在,彷彿以空間隔出情感的斷裂。這種身體的分層,使房屋成了一部運轉多年、無法停歇的家庭機器,角色不再是能選擇關係的主體,而只是被安插於齒輪中的零件。
原生創傷再製:圓桌之上,家殤之始
父親立德自殺後,三個長居在外的女兒回歸喪禮現場。表面是弔唁,實則是回到那個形塑她們的暴力根源。圓桌晚餐的畫面,構成全劇最殘酷的場景:當母親失控揭露出所有人的秘密,大女兒靜芬(姚坤君飾)怒吼、猛力前傾指控母親,手指直戳空氣,肢體極度前衝;二女兒靜美(顏嘉樂飾)聲音發顫、卻緊繃得像隨時會碎裂,坐姿筆直,像極力想維持體面;三女兒靜安(張晴飾)則強撐微笑,身體一再靠向未婚夫國興(梁正群飾),想把自己釘進一段「未來」,逃避原生的泥淖。這些身體動作如同本能反射——她們在指控父母暴力的同時,也複製著當年的暴力節奏:咆哮、壓抑、討好、虛偽、服從。那場對峙像是一場血統的反抗,證明我們從來沒能真正離開原生家庭,只是帶著創傷的複製體流亡世界。
八月,在我家(綠光創藝提供╱攝影張大魯)
愛是一把雙面刃,是幸福也是詛咒
母親麗蓉是全劇最恐怖的存在,因她的情緒與行為全然由「愛」驅動,卻也最致命。她常以知曉家中一切的姿態在樓上窺視家人,眼神空洞而遙遠,像在檢視樓下吵鬧的後代是否仍忠於她的意志。她幾乎不需要聲嘶力竭,僅僅一個慢動作、一次凝視,就能使所有人噤聲。她的身體狀態彷彿在說:母愛不是溫柔的情感,而是一種滲入骨髓的支配技術。即使她看似衰頹、瘋癲,卻依然是全劇的軸心,宛如一具死而不腐的軀體,讓所有後代的生命圍繞她不斷公轉。原生家庭的詛咒,就是即便你已長大成人,仍無法不在家人的軌道中運行。
旁觀者的視角:伊達作為「未被感染的肉身」
唯一不受詛咒纏繞的,是女傭伊達(Miyaw Sika洪淳晨飾)。她在家中邊緣靜靜穿梭,腳步幾近無聲、手腕輕巧,從不打斷任何情緒,卻總在場。她的身體鬆軟、游離,彷彿不屬於這個封閉系統,也因此沒有被原生暴力馴化。當所有人怒吼或啜泣,她只是在廚房裡忙進忙出;但當麗蓉孤絕徬徨時,她則總在一旁給予慰藉。這極簡的身體節奏,宛如一種「未被污染」的存在,為全劇留下一道距離,也讓觀眾在無法逃離的家族枷鎖之外,看見一線可能的自由。
有這樣的家,你會離開還是留下?
《八月,在我家》之所以令人心痛,不只是揭露家族的殘酷,更因它逼人承認一件幾乎無解的事:我們所謂的「自己」,大半其實是原生家庭殘留的碎片。即使逃離,我們也將那套語言、姿態、情緒模式帶往世界各處,繼續複製、再製他人。當劇終燈暗,只剩麗蓉臥躺在伊達腿上,並喃喃說著:「大家都走了」,到頭來卻是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相依為命在這棟冷清的房子,內心著實衝擊。
但,筆者認為這齣戲的餘韻對我而言並非悲傷,而是寒意。這份寒意並非臺灣家庭獨有的宿命,而是當代世界劇場一再重複的主題:從美國到東亞,家庭故事經常成為社會制度暴力的縮影。《八月,在我家》讓我們看見,即使文化背景不同,那種身不由己的牽絆,卻在全球觀眾之間產生共鳴。因為在這個版本裡,家庭作為一種制度,最終吞噬了情感的可能性,只留下無盡的責任——而愛,反倒成了不可言說的奢侈。
《八月,在我家》
演出|綠光劇團
時間|2025/09/1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