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互為翻譯者:《超聲體:人魚重奏》
10月
21
2025
超聲體:人魚重奏(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Ogawa L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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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乃文(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燈未亮時,劇場是黑盒,靜謐如子宮。

燈亮起,藍光泡泡柔轉,粼粼如深海。

褪去光的迷幻效果後,我們看見兩名女子,一身白衣,下半身拖曳著一把紗尾,如縷傾訴人魚公主的身世。

首先說的是來自花蓮Cipawkan部落的阿美族表演者潘巴奈,她投身表演創作逾十七年,與魔梯形體劇場、壞鞋子現代舞團都合作過,兩度獲PULIMA表演藝術優選。踩著踏併踏的節奏,她是一尾流著阿美族血液的人魚。

巴奈聯想到阿美族的女人島傳說,島上全是女性,不需要男人,風就可以讓她們懷孕。巴奈連說帶演,把人魚和女人島的故事,翻譯給相對纖巧安靜的周佩聽,周佩很自然地回應以手語。

阿美族語中沒有「童話」這個詞,但有「故事」。

阿美族語中也沒有「王子」,但有「很帥的男人」。

阿美族語中的「靈魂」adingu, 也是影子的意思,靈魂彷彿身體的影子一樣同進同出但沒有重量。

超聲體:人魚重奏(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Ogawa Lyu)

人魚公主為愛離海來到陸地,一上岸就失去了她的語言,像離開部落的原民,投入漢人社會,拋棄奶奶的語言,沒人聽得懂她。失去靈魂的人魚變成海上的泡沫。

沒關係,溫柔安靜的周佩回應道:我們的手語裡面同樣沒有「童話」,只有「故事」。

但手語中有「靈魂」:兩隻手一上一下拉開,表示位於空無之中,可以飛升,也可以沉落的無形之物。

周佩是聽障表演者,投入表演創作近四年,一路與莫比斯的「聾聽共融計畫」成長發展,探索自己的身體語言;也參演過《我們在安靜中跳舞》、《大象飛過我的耳朵》等作品。自小因重度聽損而培養出更敏銳的感官,透過手語、身體律動、舞蹈,以及特殊的口語腔調,交織成一種獨特舞台語言,爆發力十足,動如脫兔,靜如處子。

巴奈說話時,周佩翻譯,周佩說的時候,巴奈翻譯。阿美族語、國語、手語、身體語言,彼此交織,無界轉譯。周佩「說」道:我們的身體,一出生就手舞足蹈,天生是能說會道的,只是生活在聽人的世界裡,以為張嘴才叫溝通,模仿著聽人的聲音,猶如人魚公主一樣失去了表達能力。

我們是魚?還是人?我們既是魚,也是人,無法以單一定義。

不知不覺中,演員脫去帶有裝飾性的紗尾;像人魚不再需要雙腿來證明自己是人,人不需要魚尾來標榜自己特異。交織性不斷出現在這作品中,口語和手語,舞蹈和敘事,互為翻譯,由此織就為新的劇場文體,成為既是人魚,也是周佩,也是巴奈的故事。

超聲體:人魚重奏(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提供╱攝影Ogawa Lyu)

不同語言之間的時間感和空間差,被細膩地縫合穿搭,這是編導的翻譯。另一個隱藏的翻譯者,是XRLab@NTUT團隊製作的VR,同步將表演者的手語翻譯成影像,讓聲音以另一種方式「被看見」。但即使褪去光的迷幻效果,讓兩名表演者的聲音與身體,清楚、乾淨地呈顯於眼前,亦毫不遜色。

有一霎那,周佩精準地疊合巴奈的敘事節奏,巴奈的肢體完美縫上周佩手語,「我願為你翻譯」便如世上最溫柔的告白,能安撫每一個游離海洋、漂泊不安的靈魂。一旦靈魂有了翻譯,在場所有人都從一種心聾狀態中甦醒,重新聽見,他人的聲音。

歐洲劇場導演米洛・勞(Milo Rau),在2018年出任比利時NTGent劇院藝術總監時,為確保劇場多元性曾發表「根特宣言」(Ghent Manifesto),其中一條是:「一齣舞台劇作演出至少要出現兩種語言」;乍聽似乎是藝術家「過於理想化」的創作概念;然而,事實勝於雄辯,作品即是創作者的證言。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從2020年開啟「聾聽共融計畫」至今,持續邀請聾、聽創作者共同對話、感受彼此的理想,在《超聲體:人魚重奏》這個作品中舒展釋放,證明了藝術無需驚世駭俗、劍拔駑張、艱澀高深,即可致力於扭轉世界現存的潛規則。

《超聲體:人魚重奏》

演出|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
時間|2025/10/05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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