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鄭文琦(2025年度駐站評論人)
帶了金蕉去航行,熟了一根在箱上,欠人金子可以還,欠人恩惠帶入死。——Rasa Sayang歌詞,馬尼尼為中譯【1】
以上四句取自流傳於馬來群島的知名歌謠「Rasa Sayang(在此譯為「感覺愛」)末段。傳說這首歌源自馬六甲王朝,又有說是受到娘惹峇峇(Baba Nyonya,即「土生華人」之意)文化所影響。但歌詞的結構無疑是來自「班頓」(Pantun)這種馬來短詩體裁,就連作為「引韻」的前兩句和後兩句意思完全無關,也都符合口傳馬來歌謠的特徵。然而,根據《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以下簡稱《K與龐蒂》)的節目索引,這首歌謠曾被馬來西亞旅遊局使用在「Malaysia Truely Asia」旅遊廣告中,因此引發印尼政府強烈不滿,並宣稱自己才是歌曲的源頭。先不論誰才是「感覺愛」歌謠源頭或「真實的亞洲」,光是想到印尼獨立後蘇卡諾欲以「解放」之名出兵阻止東馬(沙巴、沙勞越)併入新成立的馬來西亞【2】的歷史,歌曲暗示的異國情調或甜美氛圍也就相對殘酷。同時,這種曖昧、多重的文化變異性也都是《K與龐蒂》賴以開展的線索。
由藝術家區秀詒、陳侑汝(她的實驗室空間集)共同掛名概念、文本、舞台、影像與導演的《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正是這樣一場撲朔迷離的演出。它像是一個最深沉的夢境,不斷訴說令人費解又支離破碎的謎語,但在每個人物、意象之間又彷彿有所交集,每段台詞、樂曲之間也似乎意有所指。無疑它是一段充滿樂趣的觀劇旅程,主要演員蔡佾玲、周家寬貫穿全場的精彩唱作,及登場人物換穿制服與誇張的造型,從一開始呼應「感覺愛」歌詞的金屬色香蕉樹裝,再到電影特效似的怪物裝,甚至驚鴻一撇的氂牛裝及其魔性音效,在在使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猶如令人目不暇給的夢境。加上演出中間五彩繽紛的歌台燈飾,還有以雷射和煙霧製造切割觀眾席的游移平面,都充分展現黑盒子劇場的獨特魅力——儘管在其他對話場景裡,光線也暗到連字幕或投影都要極其專注才能辨識的程度,著實造成視覺上的不小負擔。
正如前文提及的曖昧複義,文本大量解構與詰問自我,難免會讓不明此間象徵及其文化脈絡的觀眾,無法判斷何者為虛何者為實,而陷入解讀文本的焦慮。或許,這是因為對於依賴文本進入情境的觀眾來說,先維持全劇的認同一致性仍有其必要。有鑑於此,除了第一段提到的「感覺愛」與「香蕉樹」外,節目索引所提示的「陸先生」【3】、「龐蒂雅納(pontianak)」和「廓爾喀(Gurkha)士兵」等人物形象的線索,就成為理解劇情的浮木。首先,在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將香蕉樹裝搬上舞台時,穿白襯衫、戴眼鏡的K(或者「陸先生」)哼著「感覺愛」的曲調,並以帶有粵語口音的台詞,指短制服的工作人員「穿得好像廓爾喀人」——廓爾喀人原為驍勇善戰的尼泊爾山區部族,因在1814年對抗英屬東印度的戰爭中贏得敬重,被招募為英軍中的特殊組成,更成為英屬殖民地防禦喜馬拉雅邊境的有力戍衛。其所指涉的正是維繫龐大帝國而反覆動員、調度的殖民歷史脈絡。
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而在馬來群島的歷史脈絡裡,廓爾喀軍團曾在「馬來亞緊急狀態」(1948-1960)時協助剷除馬來亞共產黨,此外,他們更是一支連結著月亮、氂牛等文化母題的神秘部族,因此,它也是繼森林裡神出鬼沒的馬共外,又一個聚焦於帝國殖民歷史的主題。然而,不同於馬共成員曾涵蓋的華人甚至馬來人,廓爾喀人的故鄉卻有別於群島之海的文化脈絡,並更接近西藏(中國)與尼泊爾之間的邊境高原。【4】加上至今仍屬於新加坡特警的神秘軍團,在任期屆滿後就必須返回尼國的身分擺盪,使他們更能符合相對於馬來人或華人的「他者」詮釋——又如劇中主角提到,童年時看到包著橘色頭巾的旁遮普(錫克)警察——雖然這些特殊軍警皆是英帝國權力的殖民地代理人,自身卻是相對於主流的弱勢族群。於是在K套上香蕉樹裝,並談論著「搖擺香蕉樹」時,「龐蒂雅納」的碩大鬼影也隨著K電影裡的「龐蒂」,而悄悄躡行至舞台邊角了。
如果說「他者」是在重組不同「我們」的敘事中始終殘留的重要元素,那麼「鏡子」便暗示《K與龐蒂》的敘事策略,總是猝不及防地照見深藏於我們心底的那些形象。正如皮耶・諾黑(Pierre Nora)原文直譯為:「我們或許可談論鏡中記憶,假如鏡子不總是映照出相同的事物——因為我們所找尋的正是差異,而在這差異的光景中,不可復得的身分突然閃現成像,我們追尋的不再是創始,而是在我們已不再是的啟示中解讀我們是什麼。」【5】節目單裡藝術家所說的「非我」並不存在,更不是具體的對象,而是指向鏡中霎然乍現的「不可復得的身分」(unrecoverable identity)——前提是「在我們已不再是的啟示中」(in the light of what we are no longer)。即使黑暗中的強光或投影不時擾亂觀者的感知,製造差異的鏡像裝配卻幾乎無所不在,甚至在K與陸先生、龐蒂或龐蒂雅納,或演員輪流扮演的說書人與其他角色之間,也有彼此互相依存的鏡像或對位關係。
正是在這樣的思考下,我們返回作為索引原型的「pontianak」【6】,這個誕生自民間傳說和膠卷畫面的「賤斥」(abjection)形態,作為「馬來」歷史的身分碎片而反映多重的文化來源和造型,雖然在傳說中她是因難產而死、徘徊於香蕉樹下的女鬼。有趣的是,此處引用「國泰克里斯」(Cathay-Kris)影業於1957年拍攝《龐蒂雅納》吸血女鬼的黑白電影版本【7】——與此同時,代表國泰克里斯的交叉馬來短劍〔kris〕也和代表廓爾喀士兵的交叉彎刀〔kukri,或khukuri〕輪流投影在舞台左側的綠色旗面上——並且,以渴求美貌卻淪為怪物的《龐蒂雅納》女角「Chomel」為靈感,重新編寫本劇的主題曲。儘管我們知道在那之後龐蒂雅納還有搬演的紀錄,但是,還有什麼能比這個與「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8】同時誕生卻早已佚散的女鬼,更能凸顯那「不可復得的身分」呢?(特別是言及馬來西亞1971年的國家文化政策〔Dasar Kebudayaan Kebangsaan,1971-1990〕出台,制定以馬來和穆斯林文化為核心的三大原則以後,致使馬來亞多元文化轉向單一國族文化。)
K與龐蒂的神秘降靈(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事實上,若放棄單一中心的觀劇視角,就像我先前提到的兩兩鏡像或對位關係,那麼,龐蒂與龐蒂雅納或陸先生,或K與龐蒂雅納或廓爾喀士兵,都可再折射出多重的另類敘事。在這些敘事裡,邊境不再是被放逐的無名空間,而是容許不同他者相遇的「接觸地帶」(contact zone)——正如名為「贊米亞」的高地是抵抗單一國族(nation-state)敘事的空間,廓爾喀的喜馬拉雅山麓或龐蒂雅納的香蕉島也是這樣的地方。這種幽微的批判在兩次相遇中精彩地闡釋:首先是龐蒂與K用馬來語一來一回的重複問答,最後龐蒂說自己沒有要拯救世界但「不被允許討論的,就真的會消失」;其次是陸先生與廓爾喀士兵的相遇,這一段取材自陸運濤曾爬上喜馬拉雅山的軼事。觀眾當然不知道他有沒有在高山遇過廓爾喀人,但當問起「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時,從香港、中國、西藏直到聽見關鍵字「British Malaya(英屬馬來亞)」而歡呼「We are family!」引人發噱之餘,也輕盈地轉化了數世紀來帝國的沈重包袱。
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在英總督與東姑阿都拉曼等人達成的聯合協議下成立,將馬來半島九個州整合為同個獨立國。但東馬兩州當時尚未包含在聯合邦裡,直到1963年才與馬來半島合併為馬來西亞。揮別了中情局(CIA)滲透東南亞與登月競賽的冷戰故事,「棉佳蘭」【9】仍是電影大亨、吸血鬼,和驍勇善戰的外籍軍團的最佳舞台。或許日不落帝國曾是殖民地苦難的來源,卻也提供淬煉故事的養分,其遺緒仍留轉於民間傳說和軼聞裡。當台上曲終人散,電話鈴再度響起時,誰將是下個說書人並創造自己的故事?我想起新加坡藝術家何子彥(Ho Tzu Nyen)曾說類似這樣的話:作家就像是間諜;不知這是否暗示他們對歷史的創造遠多於真實。但《K與龐蒂》並非這樣的故事,它始終給了我們一個美麗的夜晚,像那月光下的棉佳蘭,是否也在邀請我們拜訪甚至織造自己的夢境?
注解
1、原文:“Pisang emas dibawa berlayar,/ Masak sebiji di atas peti;/Hutang emas boleh di bayar,/Hutang budi di bawa mati.”為傳統馬來班頓短詩。「Pisang emas」在台灣稱為「蛋蕉」,為馬來西亞常見品種。見馬尼尼為,《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台北:斑馬線文庫,2020),頁16。
2、“Commonwealth Backing for Malaysia.” 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 2. 1964.11.24.(2025.10.18瀏覽)
3、主創之一區秀詒作品常提到幾組人物原型以延展虛構的時空敘事;創辦國泰電影公司並死於台中神岡空難的陸運濤(Loke Wan Tho,1915~1964)即為其中之一,父親為馬來亞錫礦大王、橡膠大王陸祐。區秀詒,〈歷史/時間(影像)之艱難:紗籠,法蘭克,畫師,吉姆,月光與火燄〉;鄭文琦,〈評《STILL ALIVE:區秀詒個展》(或〈宮殿、山谷、島嶼和他們的月球之旅〉的超國族視野)〉。另本文中提及「節目索引」時皆參見〈演出節目單〉。
4、Srinivas Mazumdaru,張筠青編譯,〈一戰中的尼泊爾戰士〉,《德國之聲》,2014.5.25。(2025.10.17瀏覽)
5、”We could speak of mirror-memory if all mirrors did not reflect the same – for it is difference that we are seeking, and in the image of this difference, the ephemeral spectacle of an unrecoverable identity. It is no longer genesis that we seek but instead the decipherment of what we are in the light of what we are no longer.“ (17-18) Pierre Nora, “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Les Lieux de Mémoire.” - Representations 26: 7-25.筆者自譯,粗體為筆者所加。(2025.10.19瀏覽)
6、大寫的「Pontianak」經常譯成「坤甸」,位於印尼加里曼丹省(婆羅洲)的地名。
7、電影資訊參見:Pointianak (1957) – IMDb,(2025.10.19瀏覽)
8、1957年,馬來亞聯合邦在英總督與東姑阿都拉曼等人達成的聯合協議下成立,將馬來半島九個州整合為同個獨立國。但東馬兩州當時尚未包含在聯合邦裡,直到1963年才與馬來半島合併為馬來西亞。
9、劇中提到的「棉佳蘭」是區秀詒十年前創作的虛構時刻敘事。參見:〈在影像裡尋找居所:專訪馬來西亞藝術家區秀詒〉,《數位荒原》Issue 20(2015.4.15)。(2025.10.19擷取)
《K與龐蒂的神祕降靈》
演出|她的實驗室空間集
時間|2025/10/17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