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佳玟(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生)
在西方時代語境下所建構的浪漫芭蕾,舞劇中白色芭蕾的意識型態與功能,某種層面是透過舞蹈提供當代集體精神療癒的需求。舞者肢體透過身體舞動傳達出看不見的訊息,呼吸、轉化、躍升與追求,我觀看舞蹈,我在舞蹈中。
但經歷炫烈的疫情之後,我開始疑惑觀演身體在現場是否重要,而我發現當代藝術眾多討論對於藝術能動性、提高互動連結的同時,很快的轉向「人類藝術家會被AI取代嗎?」、「藝術如何不怕被取代」的警覺,在此展開辯證的同時,另一腳已經伸入科技所提供的更迅速便捷的通往,享受人工智慧與虛擬真實、沈浸或疏離的想像的快感,疫情三年的身體,是被定位、鎖定的,被觀看的。
透過薄透的螢幕觀看扁平的身體,線上觀賞演出後我在思考,是不是因為隨時可以暫停、切換,回看,我也的身心也可以隨時登出。坐在觀眾席裡,有一個間隙跑出這樣想法,這個世代我們為什麼還要親臨現場觀看舞蹈?同時臆測會不會有人跟我一樣,透過線上占卜,虛擬點燭給媽祖添油香,可以的話還是會選擇親自走一趟宮廟或教堂,曲下雙膝跪在神桌前,感受香火繚繞盤旋在彼此氣息裡。
何以情動——映射與回應
以第二幕主旋律作為變奏,回溯舞劇的結果,細微的預言暗示敘事中的主角吉賽兒,生命中即將經歷的敘事軸線。幕起,羅德芭蕾舞團《吉賽兒》第一個開展的驚喜是場景空間的營造,相同於古典芭蕾舞劇中既定透過具象化的標定,特定作為顯示人、物所處的時空,不同的是佈景繪畫圖式所勾勒出不平衡的視覺體感,渲染暈揉破除邊際,收束在扭轉飄浮的線條,畫面中的不安穩,帶領觀眾主動展開探索,隨著觀看的角度、眼球轉動以及焦點移動,視覺接收與辨識,植物跳上了主畫面,建物又退後一個層次,舞台下的身體被向前推進,離開了位置,並以俯視的身體姿態視野觀看故事的推衍。
為人所熟知的經典舞劇《吉賽兒》,其文本描述主角生命中經歷的理性與悲壯,舞蹈本身具有非語言、非文字的表達傳述,通過舞者身體的路徑、音樂與動作情緒同步位移或轉折,召喚與連結觀者共同情感經驗,舞台上舞者傳遞的意象、原作編舞者在其文化脈絡下意識的借身現形、人與非人的關係情結投射。喜歡看《吉賽兒》的觀眾一定不陌生,第一幕在經典中被等待出現的,「吉賽兒摘取花朵,透過一瓣一瓣的分離花瓣占卜愛情」,唐尉慈細緻表現吉賽兒的情緒轉折,由意圖的產生、象徵與隱喻的推測、得到結果的失望、企圖改變命運的行動、自我和解的歡愉。而這樣傳遞出來的訊息,透過古典芭蕾舞劇裡的敘事線,很容易了解連結表演者的舉動與意圖,動作所指的意向,與我的關聯,從第一人稱「設身」進入,也從對方處境「處地」經歷,這不僅是觀眾既存經驗與邏輯推演,也是來自我們腦中映射(mirror)類似經驗的回應,對愛產生渴求的心領神會與感同身受。
看見時間軌跡的感動
欣賞芭蕾時身體與情緒會跟著舞者延展,這個開展的同時也帶來時間感,法國哲學家Badiou在《Dance, Thing and Event》裡<Dance as a Metaphor for Thought>篇章,有一段對於舞蹈很美的描述:「舞蹈最美的是在運動過程發生與進行,而身體在運動完成後也消逝。」芭蕾舞者的身體即是時間的顯化,歷時的精神與構作,臣服在轉瞬即逝裡,而芭蕾隱藏身體施力的痕跡的特質,超脫地心引力的動作設計,帶領觀眾經歷時間體感的中介是舞者的身體,這場演出讓觀眾驚喜與順利抵達的舞者是飾演艾伯特(Albert)的薛捷鴻,扎實沉斂的動作技術與表演表現,啞劇手勢的動作象徵的演繹,流露細緻的氣質,兼具熱情與優雅的個人特質,有別於一般我們對於《吉賽兒》王子角色因為身份設定的理所當然,情感鮮明而立體,讓角色從劇中跳顯出來。另一位讓現場屏息矚目的舞者是第二幕飾演吉賽兒的黃渝棉,肢體與情感表達精萃穩定,「非顯意」的動作表現,或依或靠,或立或化,平衡蘊含內在力量的流轉,芭蕾動作裡的踮立(Relevé),其動作像是順時拔起,其反背是如何消融,在此身體運動之中,足部經歷分解與揉和,而這是時間推衍與穿越所帶來的身體景觀。
時代下文本轉向與指向
芭蕾並非停滯於歷史,它正經歷時代文化意識的翻動,從十八世紀諾維爾(Jean-Georges Noverre)將芭蕾從歌劇中獨立出來,二十世紀佛金(Michel Fokine)讓男舞者擺脫站在女舞者身後扶舉的角色,而十九世紀的社會型態其價值則在於引領群眾進入劇場,試圖鬆解因工業機械來臨,人們面臨不同於以往的秩序,現實生活的勞動疲乏與枯燥緊迫,藉由「白色芭蕾」 【1】中幽微呈現如夢之夢的情境,劇場再造場域與虛幻空間,得以暫時離境與拋開,尋求心靈的滿足與昇華。尤其在《吉賽兒》第二幕「白色芭蕾」中「人與非人」的情境,亦是回扣人離世後,關係的存有與價值的探討,非真實的顯現,來回穿梭在真實世界裡。
當代編舞家採用《吉賽兒》文本作為貼合當代意識的借身,從愛與理想的衝突原型作為重新想像的途徑。其中,美國哈林舞蹈劇場(Dance Theater Harlem)1984年首演的《克里奧爾吉賽兒》(Creole Giselle)【2】,將吉賽兒的時空移到1840年的路易西安納州,歐洲中心的作品轉換為黑人為中心;2016年英國國家芭蕾舞團與編舞家阿喀郎・汗(Akram Khan)合作,重新詮釋經典芭蕾舞劇《吉賽兒》,將吉賽兒化身移工,拉出原作隱藏在浪漫故事下的經濟、權力結構等元素【3】,談論資本主義下的身份階級;2011年台北室內芭蕾舞團編舞家余能盛,將法國鄉村的吉賽兒移動到台灣鐵工廠,圍繞因社會階級、貧富不均而發生的愛情悲劇。
但不論編改或動作語彙的重新構造,從跨文化場域的搬移到社會階層與族群關係的探討,同一個指向是透過《吉賽兒》文本裡舞蹈身體所傳遞的是人性本質中,對愛的渴求。
身體的回返
2023年是後疫情時代經歷一個特別的身體感,避免人作為傳播的途徑,無形有形的限制與隔閡,身體隔絕與人的沾染傳遞與感染,藉由保持通透與真空乾凈確保安全,抽離空間、抽離時間、抽離身體。為了讓處在保鮮膜裡的人能繼續維繫關係,各種對話工具、軟體、視窗蜂擁擠出來,等著上線、等著下線。羅德芭蕾舞團《吉賽兒》是我在疫情之後第一齣觀賞的芭蕾舞劇,我好奇從1991年那一個晚上在高雄文化中心廣場上,接受了宣傳學生給的學生舞展的免費票卷,第一次看見浪漫芭蕾,看完後帶著飄飄然的身體搭公車回家,閉上眼睛就會看到舞者飄逸的舞姿身影、伴隨著音樂迴繞,這個愉悅的感覺。這個身體感到底是什麼?觀看展演需要改變場域,進入這個空間前我需要移動,身體行動的沿途上,我感受氣候、濕度、交通景況、與人對話,進場前在前台熱烈的寒暄問好、中場時尋找舊識碎語近況,觀演後與在場的朋友交流分享,透過社群媒體上看見彼此合照,從每則動態文字感受描述這場演出的感動與看見,回返時間消融,真實存在的療癒。
註解
1、 吳素芬:浪漫芭蕾中「白色芭蕾」之意象特徵 Symbolic Feature of “Ballet Blanc” in Romantic Ballet 。美育第189期。
2、《克里奧爾人吉賽爾》參閱舞團官網
3、魏君穎。重新想像《吉賽兒》 阿喀郎與英國國家芭蕾攜手冒險。表演藝術雜誌287。2016
《吉賽兒》
演出|羅德芭蕾舞團、羅德表演藝術劇場
時間|2023/08/11 19: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