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古羅文君(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如雷鳴般的工業聲響,在漆黑劇場中拉開這齣舞劇的序幕。佈滿手印的高牆聳立於舞台中央,預告著本作的關鍵語彙:分離、區隔,以及階級對立與情感斷裂。編舞家阿喀郎・汗(Akram Khan)擅長運用強烈的舞蹈語彙震撼感官,開場便確立了整體敘事的視覺張力與形式強度。從舞台設計、燈光音樂,到身體動作與空間調度,皆展現出高度的編排美學與表演能量。
舞作形式上幾近無懈可擊:燈光映照下的廢棄工廠壓抑沉重,巨大高牆的翻轉與舞台切割構成極強的空間推力。舞者身體在芭蕾的 hold 與當代舞的 release 間轉換,展現出技巧與語彙的衝突與融合。男主角之一希拉里昂的角色層次和肢體動能尤其強烈,融合北印度卡達克舞與現代舞的節奏,幾乎主導舞台氣場。相較之下,另一位男主角阿爾伯特仍保留原作悲戀角色的陰柔內斂,身形充滿懊悔與孤獨。
女主角吉賽兒的身體書寫細膩、凝鍊且動人,她站在悲傷與崩潰的邊緣,雖有堅強和對抗的一面,但較多仍從顫抖的步伐到無依的身軀中,呈現出脆弱的情感震動。群舞亦相當精彩迫人,男舞者群與女舞者群列隊交錯、如齒輪般咬合,動作節奏冷峻重複,彷彿機械般壓抑情緒於社會結構中。其中一段構成非常驚艷:舞者群以螺旋隊形環繞主角,時而包圍她、時而吞沒她,層層向內聚焦出情緒的中心張力,形成一種集體壓迫的畫面。另外,當阿爾伯特打開牆面,出現的是穿著高級服飾的貴族階級,更是強烈對比出移工的無力與徒勞。
第一幕的每段舞蹈畫面極具當代感,舞者下沉的重心與踏併節奏,敲擊觀者情緒共鳴。但進入第二幕後,顛覆的敘事與空間象徵逐漸淡出。幽魂場景呼應原作裡一群為愛而死的女性幽靈Wili(薇麗)形象。在新版中,她們既未轉化為階級抵抗的化身,也未延續工廠場景的政治性。而那道布滿手印的牆面隱匿在後,轉變成為跨越生死的悲戚場景。舞作設定中描繪紡織廠移工與資本階級的對立,原應推動角色動機轉化,但除了希拉里昂在第一幕所展現的遊走在權力之間充滿複雜性的肢體表現之外,其餘角色仍回歸舊有範式:吉賽兒仍為愛殉情,阿爾伯特仍是悔恨者,移工群體則淪為象徵性背景,與第二幕的幽魂群體似乎毫無關聯。
移民、階級、工廠崩解的社會殘像,設定具有當代意義,卻在角色與劇情發展上仍服膺芭蕾經典範式。吉賽兒的命運依舊綁定於愛情,而未展開更多層次的社會身分。她的寬恕固然動人,但是否也重複了浪漫主義時代的情感想像,而非回應當下現實?
吉賽兒(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Laurent Liotardo)
雖然這齣舞作在動作語彙與視覺設計上展現高度創新,但其所欲探討的議題——無論是移工處境、女性形象顛覆或階級政治——皆未能在角色與敘事中獲得充分發展,留下觀者無法不思的遺憾與空白。當舞作最終回歸熟悉的愛情悲劇,是否是因為愛情比社會批判更易引發情感共鳴?作品名為《吉賽兒》,召喚的不只是當代劇場語言,更牽引出芭蕾百年以來的文化情感與觀看期待。也許所謂顛覆,終究仍得「留一手」,以安撫熟悉結構所建立的觀看習慣。
即便形式革新,女性角色的敘事位置與象徵形象仍陷歷史慣性。芭蕾長期建構的柔弱、被動、寬容等女性形象,即使置於當代情境中,仍難徹底翻轉。第二幕中的幽靈女王幾近無語,亦未成為敘事力量的轉折者,反倒折射出文化心理對強勢女性的懼怕與回避。
當舞作透過芭蕾與當代舞的語彙落差試圖打破身體慣性時,最大爆發力仍落於男性角色。希拉里昂的動作語彙、身體張力與情緒密度,成為全劇最具主體性的動態核心。這樣的安排令人思考:為何最深刻的顛覆仍由男性完成?女性是否仍被期待回歸那個柔弱而寬容的敘事角色?浪漫的芭蕾舞意象。形式的當代,是否尚未真正撼動情感結構與角色邏輯的深層秩序?
離開劇場,我仍深深記得那些令人屏息的段落:激昂的節奏、堆疊的聲響、群舞動線的張力、淒美揪心的雙人舞,以及空間與身體構成極致美學的視覺震撼。但我也略有殘念地,為那些未被說完的身影、仍站在牆後的身體,感到一種未竟的悵然。也許這些被壓抑的隱去與遺緒,才是觀看新版《吉賽兒》時,最值得我們留存與思索的所在。
《吉賽兒》
演出|英國國家芭蕾舞團、阿喀郎.汗(Akram Khan)
時間|2025/05/18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