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妍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碩士生)
「很多人說我和馬利亞長得很像,尤其在跳Kebyar Duduk的時候。」曼奇.瑞.德望塔拉(Mang Tri Ray Dewantara)步入舞台、緩緩穿上峇里舞傳統服飾,同時用平靜的口吻點出這場研究的起點。這段中性的句子可以有多種意涵,也許是以能再現馬利亞(I Ketut Marya)為傲,也許是欲擺脫重疊的影子、空下馬利亞與坐姿舞的流動性,從作品的脈絡來看,後者更符合曼奇的研究目標,建立在「很像」與「未曾見過的崇敬」的基礎上,曼奇挑戰的是活在歷史檔案、影像與文化記憶中,應該如何被重現的馬利亞。1920年代,峇里島坐姿舞(Kebyar Duduk)指標性舞者馬利亞的存在,對現代人而言並非活體記憶,而是一段被殖民攝影機封存下來的黑白影像,他的身體已不在場,影像成為傳統舞蹈中最具標誌性的「原本」,然而馬利亞原以即興方式表現,這種具當下性和自我覺察而流出的身體動態,在被影像紀錄以及觀光產業的包裝下,如何能保持「活的舞蹈」的狀態?
曼奇對作品的結構安排創造了他與馬利亞之間的不同關係:首先他以實際的身高尺寸與投影中的馬利亞影像合而為一,讓自己的身體與影像重疊,也用印尼傳統定位法逐一重現坐姿舞在影像中的動作角度、扇的位置與手臂弧度等;接著曼奇敘述自己第一次學坐姿舞,以及第一次看見馬利亞坐姿舞的影片時,如何努力模仿卻怎麼樣都不像;當他以馬利亞版本的坐姿舞去參加舞蹈比賽,卻被評審評斷不夠正統。以上段落曼奇皆以影像輔以口述呈現,語畢,便和影像中的馬利亞共跳坐姿舞。曼奇看似透過史料檔案重現歷史中的馬利亞,但在不同事件背景下,以及曼奇不帶評判的事實陳述中,與馬利亞共舞的他有時像是在模仿、有時跳的是自己,留下空間讓觀眾評判他與馬利亞的異同,又或者他不是在跳馬利亞,而是觀眾如何看馬利亞。
當舞蹈被封存成影像,它的真實是否也被封印?曼奇的研究資料重現了1920年的馬利亞與坐姿舞,在探討源頭與發展的過程中,不禁讓人提問何為傳統?峇里島的社群連結性很強,家族間聯繫緊密,加上泛靈宗教信仰、殖民文化等,皆造就專屬峇里島的獨特文化傳統,根植於此的舞蹈是一種活生生的行動,而非表演品,然而隨著殖民與觀光文化的發展,舞蹈逐漸成為可被複製的文化產品。曼奇生在因觀光發達而保留傳統的烏布(Ubud),舞蹈已然成為一種商品,在曼奇與馬利亞共舞的過程中,筆者看見的正統已不等於原始,而是一種因形式規範而被產生的期待,坐姿舞的本質也落入灰色地帶。
在表演的最後五分鐘,曼奇說要解放坐姿舞原有的即興性,他將音樂重新變調、燈光在紅與藍之間快速閃爍變換,並將動作節奏加速、將原版動作拆解再重組,曼奇企圖突破影像的邊界,讓坐姿舞重新回到不安定與未知的狀態。然而這段解放仍主要停留在形式操作上——速度的加快、視覺的干擾,並未真正回到即興作為身體對當下回應的根本,換句話說,曼奇提出了問題,但還沒找到讓身體重新活起來的方法,刻意顛覆舞作形式的方式反而削弱了前述研究的深度。
整場演出令人深刻之處並非歷史檔案中的馬利亞為何,而在曼奇展現出一個舞蹈被檔案所固定,再被文化市場要求的過程,在解放坐姿舞即興性的過程中,那個原被忽視的裂縫重新浮現:我們可以如何保存舞蹈,而不讓舞蹈失去活性?如何尊重傳統,而不讓傳統變成標本?
舞蹈是存在於身體感知性中的藝術,而非檔案與影像之內,檔案的留存確實有其必要性,然而保存了形體卻保存不了當下的感知、呼吸,以及舞者對環境的回應,如果馬利亞的舞蹈本質是即興,那麼真正忠於馬利亞的方式或許不是跳得像他,而是要讓身體直面每個當下。曼奇的演出並未真正解答「何謂正統或傳統」,但他重新讓這個問題變得不穩定、重新被思考,當我們再次看見那句開場白:「很多人說我和馬利亞很像」,或許真正值得問的不是「像不像」,而是我們想要他像的是誰?馬利亞,還是想像中的馬利亞?
《與馬利亞共舞》
演出|曼奇.瑞.德望塔拉(Mang Tri Ray Dewantara)
時間|2025/10/26 14:00
地點|臺南市永康區社教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