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尹良豪（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走進劇場的瞬間，時間的節奏似乎被拉長，每一個呼吸都帶有重量。兩百分鐘——沒有中場休息，沒有喘息縫隙。那不是單純觀看一齣舞作，觀演的感受宛如置身於緩慢推進的潮流之中，既無法抗拒，也無法旁觀。林麗珍與無垢的舞者們在《潮》中，讓「觀看」本身成為一場修行。這部作品不是舞，而是一場被拉長至極限的儀式；不是隔岸觀「潮」，而是自身與萬物的一場深度對話。

潮起

無垢首席女舞者吳明璟以被封印千年的白鳥姿態，置身如被雪地覆蓋的白綢裡，一開場便揭示以身軀破除時間的禁錮，承載思念與意志的重量，在鼓聲與吟唱的震盪中甦醒重返。她以脊椎為軸、長髮為輪，在空氣中劃出不斷旋轉的弧線，那近四十分鐘的千迴百轉，像是在尋找那層冰封的結界與自我極限的邊界。最觸動心弦的一幕，無疑是千圈旋轉後，仰天釋放的嘶吼——像是將自身的力量化作一陣重生的吶喊，如同看見一個炙熱的生命，正用盡全力燃燒。這一瞬，〈破〉不僅是舞者對自身極限的挑戰，也是白鳥掙脫冰層、重生的神聖儀式。

儀式的鼓聲由賀毅明與蕭盈擊出，節奏如海潮回拍，層層推進。舞者的身體猶如聲波的延伸，於節奏間綻放出呼吸的張力。隨著許景淳的祖靈吟詠，空靈的聲線穿透劇場空間，掀起一股深層的震顫。此刻，鼓聲拍打的不僅是舞者的身軀，也敲擊著觀者的心跳，使時間在此變得黏稠。觀者不再只是觀看，而是被那股緩而疾的能量牽引——身心靈隨之共振。這段演出難以用言語窮盡，它是一場身體的風暴，也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心緒生成。同時，它象徵著編舞家林麗珍與舞者三十年養成的深厚默契——每一次旋轉、每一次呼吸，都承載著信任、信念與力量。

潮湧

若〈破〉揭開的是生命甦醒的瞬間，那〈遙想〉則延展為情感的回聲，在此段中的雙人舞呈現極致的親密與微妙的距離感，男、女舞者如此接近，卻又將觸未觸，宛如愛情中千絲萬縷的纏綿與折磨。舞臺上，飄落的芒花花絮隨空氣流動，如同輕柔的雨點，輕觸舞者的髮絲、肩頸與身軀，為舞蹈添上纖細、柔軟的質地。這些花絮不只是視覺點綴，更與舞者的身體語彙形成對話，投射初萌發的情慾與脆弱，像是生命力悄然綻放的證據。

而舞者的身體絕非技能的展現：因長期修煉而得的肌耐力、傳遞出「空、緩、靜、勁」的身體美學，以及對每一個動作專注而持久的毅力，這份力量與柔軟正是林麗珍追求的剛柔並濟之道。動作雖疾，卻內蘊靜定；所有力量在層層壓縮後釋放，呈現無垢長年靜走與靜坐鼓訓練孕育出的「空緩哲學」。舞者每一次踩踏、轉身、靠近又分離，每一次細微的停頓都像呼吸一般自然，而隨著芒花灑落，他們的身影在光與影中流轉，彷彿時間被定格，觀者也被置入記憶與當下、慾望與自我觀照的翻湧之中，如潮水般起伏，帶領觀者穿越過往、當下，甚至未來的想像。

潮覆

在接續的〈無形〉、〈芒花〉、〈引火〉等段落裡，充斥許多電影美學的畫面，如女舞者緩緩踏上舞臺中央鋪展的白綢之路，步伐沉靜卻充滿決斷。每一次腳掌與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像極呼吸，也像一種低喃的祈禱。迎面而來的是鷹族男子，步伐穩重、氣息緊繃，眼神冷冽如夜行之鳥。兩人行至中央，彼此凝視，在那一瞬間的微微顫動裡，流淌著不言的情感。沒有擁抱，沒有言語，只有眼神的相觸與氣息的碰撞，彷彿一場註定無疾而終的愛戀。這一刻既是重逢，也是告別。愛在這裡被耗盡，也被昇華成對彼此的理解——即使只在瞬間相遇，也足以讓生命的流動被見證。

隨著鼓聲推進，八名男舞者疾步登場，口銜象徵殺戮的芒草束，又瞬間高舉過頂，步伐沉重、節奏狂放，像古老部族的獵祭。那不是暴力的展示，而是一場追索起源的呼喚。鼓手的節奏拍打地面，震動回彈至觀者胸腔，踝上夾竹桃種子隨翻滾、衝撞發出高亢聲響，像海浪一層層拍打岩岸。空氣中瀰漫著燃燒香草的氣息，混合舞者的汗與光的熱度，整個劇場不再只是視覺場域，而是聽覺、嗅覺、觸覺與情感的全面開啟。當白色花絮自空中飄落，覆於髮間與肩頭，時間如同被凝固。那一刻，情感不再流動，而是被安置於某種永恆的靜止裡——如同潮水褪去前的寧靜，深藏著無盡的思念。

潮落

當劇場的光線逐漸收束，空氣中仍縈繞著焚香與氣息交融的餘溫，〈溯／觀止〉緩緩展開。舞者沿著舞臺軌跡前行，輕輕擺放石子、整理殘留的痕跡，似乎在為整部作品的脈絡進行一次回溯式的梳理與回望。每一個動作都像將時間放回原處——在潮起與潮落之間，萬物得以歸位。

隨著《心經》肅穆地傳誦，像風穿過山谷，也像海浪退回深處。那並非宗教的吟誦，而更像是一種回敬——向天地、向萬物、向仍在呼吸的存在。此刻的舞者，不再是角色，而是自然的延伸，是生命自身的回聲。每一次停留與起落，都是時間在身體中呼吸的痕跡。白鳥、鷹族、芒花、引火的意象於此一一浮現，如記憶的潮水回流，將前面的片段式段落重新縫合成一首浩瀚的身體史詩。

最終，在觀者的意識被引向寂靜時，光線忽然斷裂——舞臺陷入一片漆黑。那並非終止，而是一種回歸。萬物歸根，各復歸其根，僅剩觀者的心跳，成為劇場裡最後的節奏。《潮》在此刻抵達近乎宇宙的靜止：一切生滅皆有其序，圓滿亦空，缺憾亦無。筆者明白，這不是能被輕易評論的作品，而是一場由身體書寫、由自然收尾的經驗；一場必須親身經歷、並以靜默回敬天地的「觀」。當所有光影退去，只剩下時間自身的呼吸，仍像在深海翻湧的潮聲，無聲卻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