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空間與鬼魅時間:從《赤土》到《最後的隧道》
11月
20
2025
最後的隧道(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Ken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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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徐國明(2023年度專案評論人)

若是稍微爬梳一下TAI身體劇場的創作歷程,便可發現此次應國家兩廳院「秋天藝術節」之邀所製作演出的全新舞作《最後的隧道》(2025),當中關涉的神話、科幻、末日或環境等主題向度,其實早已在先前所發表的《尋,山裡的祖居所》(2017)和《赤土》(2019)這兩齣舞作裡,多少有所觸及【1】。這樣一來,值得探問的是,何以瓦旦・督喜(Watan Tusi)選擇再次著手類似主題的創作,並且,又是如何從中開展不同以往的形式風格?不僅如此,當他在面對神話/末日的時空間隙時,究竟想擬造出一個什麼樣的世界(worldview)?

事實上,透過宣傳期間的媒體露出,大致可以得知《最後的隧道》的發想思路分別源於100公里俱樂部的步行經歷、太魯閣族的創生神話,以及瓦旦・督喜書寫創作的極短篇科幻小說〈最後的隧道〉(2024)【2】。不過,有意思的是,此前通過構築科幻場景來反思環境議題的《赤土》,同樣也是改編自該團成員以新・索伊勇(Ising Suaiyung)的短篇科幻小說〈赤土〉(2010)。藉此,在身體、口傳和文字的互文對照下,《最後的隧道》最為引人注目的舞台設計――一座以無數絢麗塑膠提袋所編織而成的巨型隧道裝置――就不單單只是小說原本設定的「地球上殘留的唯一通道」的末日科幻場景,尤其當演出開場之際,舞者們隱身隧道其間,由內向外撩撥著裝置壁面,以致從外觀來看斑斕的隧道頓時具有生命機能般地收縮和舒張,同一時間全場唯一的女性舞者最先伏地爬行而出,隨後四位男性舞者也接連邁步湧出,恍惚應驗了創生神話流傳的「半樹半石的裂縫射出了光,走出了三個人」,藉此多少顯現這座華美隧道的繁殖生機,也透顯神話的寓意。

然而,正如後殖民研究學者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曾提到的,舞台作為空隙通道(interstitial passage)其實是介於種種不同的社會、族群和組織的結構之間【3】。換句話說,舞台是一個過渡的中介空間(liminal space),也是不同意識轉換的介面【4】,當《最後的隧道》借助另類的時間和空間來搭建一個想像的世界時,這樣揉合神話/末日的敘事方式,正也悄然轉動一種鬼魅時間(spectral time),不只掙脫了殖民主義的現代性機制,更通過非人(non-human)的鬼魅現身重返過去歷史造成的斷裂,就像瓦旦・督喜談及創作命題時所表明的,「被現代性切割的原住民社會,如何可能重新縫合那些斷裂的歷史與文化?」【5】

最後的隧道(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Ken Wang)

由此來看,在《最後的隧道》的演出過程,那些身穿色彩錯綜的塑膠提袋的舞者們,既是新生、也是剩餘,遊蕩在這個僅存瑰麗隧道的荒蕪世界,無論是肢體動作或言語聲響都顯得相當詭譎、衝動及暴力,像是男性舞者緊握女性舞者的雙足使勁貼合彼此的身體,其後還合力將女性舞者繭裹於透明塑膠膜袋中,推入、藏匿於隧道壁面,更遑論不時出現的幾乎無法辨識的單音狀聲字詞,整座世界彷彿陷入法國哲學學者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說的「將所有的衝動幅湊到一個巨大的死亡衝動裡」【6】。尤其,那顆在小說被視為「閃耀的果實,就是我們失去的太陽」的錫箔球體,貫穿了整齣舞作,而舞者們也從一開始的相互玩耍、爭奪到最後選擇毀棄球體,同時間隧道隨之崩塌,舞作至此結束,可見《最後的隧道》的末日敘事是較為悲觀的,提出朝向滅絕的預示。

是以,不同於數年前《赤土》在歷經環境重度毒害汙染後,重返遠古洞窟的新生啟示,《最後的隧道》則是將萬物推入永恆的殞落,或許就像小說其中一個段落的提問,「在這一切之後,我是否還是人類?」更確切地說,面對當前愈發撕裂的現代性情境,原住民族該何去何從,而越來越混雜的主體會不會有終至無法辨識自我的那一刻?


注解

1、相關評論可分別參見徐國明,〈宛如末世,因此新生《尋,山裡的祖居所》〉,《表演藝術評論台》(2017.06.28),以及吳思鋒,〈祭悼「自然」的慰靈祭《赤土》〉,《表演藝術評論台》(2019.08.27)。

2、相關報導可分別參見郝妮爾,〈「劇場太乾淨了。」瓦旦.督喜 混濁時刻,重見生命的光〉,《OPENTIX編輯台》(2025.08)、康樂,〈專訪《最後的隧道》編舞家瓦旦・督喜:從當下出發,用身體捻出與祖先的線〉,《cacao可口》(2025.09.19),以及瓦旦・督喜,〈最後的隧道〉,《PAR表演藝術》第359期(2024.03)。

3、轉引自劉紀蕙,〈斷裂與延續:台灣文化記憶在舞台上的展演〉,《孤兒.女神.負面書寫:文化符號的徵狀式閱讀》(北縣: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05),頁67。

4、林潤華,〈鬼地方:鬼魅地理學初探〉,《人社東華》第15期(2017)。

5、康樂,〈專訪《最後的隧道》編舞家瓦旦・督喜:從當下出發,用身體捻出與祖先的線〉,《cacao可口》(2025.09.19)。

6、轉引自楊乃女,〈反烏托邦、後末日敘事與鬼魅時間:以《末日浩劫》為例〉,《中外文學》第44卷第2期(2015.06),頁63。

《最後的隧道》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25/10/25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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