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落英》的原著小說中,主人翁葉因為一個莫名的決定,而讓自己的命運一步步陷入無可挽救的危機,身體被困在騰空懸吊崖邊的高級休旅車裡,隨時可能墜落山谷的危機,成為他回顧自己一生奮鬥的契機:窮困而蒼白的童年,狂熱而挫敗的青春,職涯戰場上的衝鋒陷陣,對擁有(事業、愛情)的渴望,和最終的崩毀沈淪。夜霧瀰漫的南橫公路上的一個個彎道,仿若拼搏人生中的一關關試煉,在王定國表面悠緩但充滿內在張力的文字節奏裡,過去和當下,回憶與現實,不停地交叉、對照、呼應,而終於能讓主人翁葉得到領悟:「我不會害怕,我只是非常非常悲傷。」
寫實的場景與敘事,最終有了人生自白的況味,《落英》因此如費茲傑羅的《冬之夢》,成為一則關於青春與中老、夢想與失落、執迷與虛妄的當代寓言。
基於前作《誰在暗中眨眼睛》的成績,我對動見体改編《落英》,有相當高的期待,特別是小說中的獨特場景,不同時空的交錯互文,對文本改編、場面調度、舞台空間,是挑戰,也是突破的機會。
《落英》的改編者,保留了原作的主要內容,卻選擇了不同的敘事策略,更強調人物之間的互動,並從雪的角度,想像書中角色的關係,嘗試填補或延伸在小說主人翁的敘事當中,那些因為迷惘、失落、或羞愧而被掩蓋或略過的細節。在改編的戲劇文本中,葉、駱大海、黃君(黃金達)、和「另一個人」(段珏),都成了雪定義自我的工具,在她的敘事裡,扮演她所設定的角色,以她的存在為前提,建構自己的存在,或因而墜落、消逝。小說中的雪,以冷漠而冷靜的存在,對照出葉充滿鬥志,但實則軟弱的性格,和兩人之間難以跨越的階級差異,在劇場中,卻因為與其他男性的複雜關係,而成為將他帶往挫敗邊緣的引力。
此外,改編者也讓葉以外的其他男性角色(包括胖子),從葉的敘事中獨立出來,各自發聲,因而眾聲喧嘩,而所有角色也因此被統攝於一個小說文本中暗示,但並未寫明的人際網絡當中,成為共同故事的一部份。這樣的作法,改變了原作裡不停返復拉鋸、緊扣讀者情緒的節奏,也同時削弱了在急緩張弛之間,逐漸堆疊的戲劇張力:車禍現場的緊張性,主角(葉)的求生意志,在小說中是推動敘事的動能,在劇場中,卻都成為共同故事的背景。
落英(動見体提供/攝影唐健哲)
劇場版的《落英》,因此成為一則描述人情世故、情感糾葛的浮世繪,而不再是有關青春與中老、夢想與失落、執迷與虛妄的寓言故事。
導演的場面調度,與演員的表演詮釋,因此都必須向心理寫實靠近,嘗試再現角色人物的「真實」樣貌,角色關係與戲劇動作的「合理」發展,整體而論,表現不錯,流暢地說了一個有趣的人生情事,卻淡化了小說原作中,吸引讀者不斷玩味的曖昧與神秘,和主人翁自我剖析的悲劇性。
舞台設計將小說中的主要場景,都搬上了舞台,包括那部懸吊在舞台半空、成為全場視覺焦點的高級休旅車體。只是,個別的場景,包括那片佔據上舞台區域、開滿芒花的河堤,沒有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北藝中心球劇場偌大的舞台,始終感覺空蕩,也無法構成完整的視覺意象,呼應小說題名所暗示的人生彎道主題。特別是演員乘坐的汽車座椅及其功能性,與懸吊空中的汽車車體與其象徵性,在整個演出中,始終各自獨立存在,缺乏有機的關聯,葉最終坐進車子的畫面,因此更顯突兀。就結果而論,球劇場似乎不是《落英》的理想選擇。
我在《誰在暗中眨眼睛》的評論中寫道,文學作品的劇場改編,並無是否恰當信實的問題,而是:「劇場,能否成為小說讀者彼此間,交換「閱讀王定國」經驗的媒介」。《落英》呈現出與前作《誰在暗中眨眼睛》完全不同的風格,創作團隊提出了一個對我來說,比較難以理解的閱讀角度,或甚至是,令我困惑的閱讀經驗。就演出整體而論,《落英》也與動見体(特別是導演符宏征)原來強調內省觀照、以內斂與詩意見長的風格,有明顯差異。
無論對創作者或觀眾來說,這些不同與差異,也就是小說作者所說的:「人生道路總有幾個彎吧」,只是,我們過了這個彎,並沒有陷入不可挽回的困境,而只是看到了不同的風景,雖然我不免會好奇小說作者對這次改編的看法,但那終究只是一個讀者的私心,其實無需自尋煩惱。
因此,我們只需要繼續在劇場中,以不同方式閱讀王定國,感受那豐富的人生況味。
《落英》
演出|動見体
時間|2023/05/28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