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佳伶(專案評論人)
先有中篇小說的〈落英〉後有舞台戲劇版本的《落英》,我也是基於此順序認識這個故事時間短暫,但記憶時間綿延的文本,其肇始於不足以漫長的集體公路之旅,卻回溯了主人公青年至熟成階段的大半生,文字下筆於喃喃自語,在三單頁的篇幅中,主詞由我轉向人物之一,再到他、我、他們,又急道出了人物之二,最後落點在一神秘人身上,如此鋒迴輾轉地說盡出場角色,以致讀者一時片刻無法認清誰是真正的發話者,迫切地欲一探後續,劇場中保留了這種韻律,獨白式的語句紛陳觸發,形象外向的角色大放厥詞,叨絮徘徊不停,反之內斂的主角娓娓婉轉述說,讓渡部分的話語權,跳脫絕對的主從關係,也為改編後的故事擘劃出新意。
文學作品中的場景,主要在現實時間的車上,交雜有回憶時光的芒花河堤,與廟埕中可俯瞰周遭的置高處等,劇場在此基礎上復加了遠景與近景的推移,並在不同的等高線上安插了事件,硬生生地將腦海中由文字建構的影像,於舞台象限中透過空間調度,將原本猶如跑馬燈閃現的平面感,在立體層次間活靈活現了起來,視線第一層為車內聚首的各式角度,男人們的心腹話在此流轉;舞台的內緣像在芒花交錯的記憶深處,早被掩埋的怨懟不滿重新被剝露;仰望的一隅是意外的發生地,危顛而不忍卒睹,其先預存於不可見之處,靜待時機成熟而後現身,也有另一處無論文字與舞台上,都是臨時顯像的鷹架,這些接連出現的天際視角,搬演著主角的英雄形象,但卻無法予人仰之彌高的想望,這個並非天賦而是搶取豪奪而來的英雄外衣,總是壟罩著悲劇的陰翳,以失敗作為武器,玩著輸家的獲勝遊戲,令觀者無法打從心裡認同卻又充滿移情。戲劇將文字影像實體化的過程,採取了多元的景框與視角,經由透視從外而內漸次聚焦,化簡為繁的作法並不與原著違和,讓圖式想像的語意更加豐厚。
落英(動見体提供/攝影唐健哲)
作家筆下的男主角在逆勢中崛起,把不甘心與飲恨化作成功的養分,但無可避免的厄運仍如影隨形,感情的挫敗、工作的危機莫不干擾他的命運,試圖削減他的父權勢力,悲劇英雄的形象是否有令他跨出開明懷柔的一步,進而反思陽性霸權的墮落,改編後的劇本在此節點上以逆反方式,更迭了傳統的穩固狀態,原文中引起主人公與他的情敵間競爭的一介女子,有著溫婉性格與優良家世,在雄性目光中猶如女神一般的存在,戲劇中轉折了這個設定,令她向蕩婦的隊伍靠攏,身為全劇中的唯一女性演員,先是演繹了情婦,後裝扮為驚鴻一瞥的母親與面試官,促成角色的多樣性,被賦予了周旋於共聚一堂男子之間的身段,她轉化被標的為贏家獎勵的物質性,多了一些陰性身分的血肉,然而混和著情慾自主的嶄新個性,是否有讓女性的角色更為立體,雖不盡然有完善的鋪陳,但仍把順從化作積極的抵抗,衝擊由陽性社會所建構的應為女子樣態。
若說無力消解的中年危機,是陽性社會編碼中的缺陷,其中對於性別意識的蒙昧、無法洞察他者的心理狀態,及一廂情願的依附,暗示了勢力的消長,但陰性思維是否得以在間隙中產生,就我而言敘述的動態,似乎更往人類的心性而去,雖然卑微仍保有寬宥,無關乎性別僅是中性的人性光輝,在陽極必衰、陰轉而盛的調和中,再度找到一個居中的出口,就像在依想像力構作的小說,與必須被演出的劇本之間,再造另闢蹊徑的故事。
《落英》
演出|動見体
時間|2023/05/27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