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時刻》這場演出結合了三段獨白,分別是〈鋼琴〉、〈耳朵〉與〈偷〉——〈鋼琴〉藉由一段師生戀,帶出鋼琴老師鈺涵的戀父情結。〈耳朵〉藉由一場喪禮,引出賣場員工幼慈的喪子悲痛。〈偷〉則藉由一場逮捕,道出家教老師敏如的偷竊癖好。雖然三則故事沒有情節上的關聯,但有趣的是,其主角都是有創傷的女性。
〈鋼琴〉中,鋼琴老師鈺涵有份屬於「情人」的創傷。比較特殊的是,她的戀父情結讓這份情愛創傷與家庭問題結合了。她必須抵抗、迴避的創傷來源有二:活得太長的情敵母親與活得太短的愛人父親。在獨白的開頭,觀眾會發現這段三角戀只剩她與母親——她的父親已經過世了。父親的死,使她的愛沒有了對象。母親的活,則逼她每天面對「以母親之名,行情敵之實」的控制。這樣的日常滋養了鈺涵更多對父親的愛、對母親的恨,創傷造成的疼痛也驅使她在學生怡芳身上尋找出口。怡芳可以代替父親,成為她付出愛的對象;也可以代替母親,成為她投射恨的箭靶。怡芳的出現似乎讓她的創傷有了療癒的可能,但最後,怡芳依然拒絕成為她的救贖。
〈耳朵〉中,賣場員工幼慈有份屬於「母親」的創傷。五年前,她的兒子小小失蹤了,於是她少了施展母愛的對象。這份創傷讓她化身成領土意識高漲的獅子,她給愛與負責的對象更廣、更涇渭分明,彷彿保護、照料好僅存的每段關係,她便得以舒緩疼痛。因此,她的愛的觸手甚至延伸到沒有血緣關係的角色,包含賣場的老闆、前男友的兒子等。但在獨白的結尾,觀眾會察覺這份泛愛是解方,也是毒藥。幼慈發現老闆是兇手後,便開始為每段關係所傷。老闆照顧她,卻也殺了她的小孩;比起她,她的前任與現任男友都更關心他們的兒子。她用廣泛的母愛灌溉身邊的每個男人,不只無法等到他們以愛回報,反而因為給予愛產生的柔軟與脆弱換得更多創傷。最後,幼慈對每個男人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揭示了「以氾濫的愛填補創傷」的不可能。
〈偷〉中,家教老師敏如則有份屬於「良品」的創傷,而其源頭很台灣也很八股。高中某次段考失利後,她便喪失了「好學生」的標籤,進而引發一串身份認同的障礙與焦慮。急於舒緩「跌出焦點」造成的疼痛,走火入魔的她於是決定成為小偷,以偷竊癖重新建構「我很特別」的身份的認知。所以,每當她的標籤再被撕除、創傷再被誘發,觀眾會目睹她再次竊取別人的東西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從最先的班費,到最後偷走好姐妹的男友、美妝店的商品都是如此。不過,「偷」作為此戲中舒緩疼痛的「藥」,同樣有其成癮的風險,而敏如正是打嗎啡麻痹創傷的代表。在獨白的結尾,從警察局保釋而出的敏如以「偷取警察的銀色原子筆」與「拒絕學生的諮商提案」,來宣示她沒有想要面對創傷與平凡的決心。
這三段獨白同樣以「有創傷的女性」說故事,〈耳朵〉不論就情節安排或角色層次來說,皆比〈鋼琴〉和〈偷〉更有巧思。〈耳朵〉非常複雜地呈現了「創傷」此一主題與「母親」此一身份的多重面向,並以愛恨分明的人際觀同時揭露創傷的光明面與陰暗面,最終導向「不知道該愛還該恨」的困局,是人性的希望之光與絕望之淵。雖然〈鋼琴〉也以混亂的家庭營造創傷的層次,但鈺涵的恨遠多於愛,宛如戀愛市場中的周處,創傷主題與角色塑造相對單薄很多,所以戲到最後,觀眾只能猜測怡芳只是一小段插曲,鈺涵的創傷與母親的瘋魔應該會持續到有人死亡,十年如一日。相較之下,〈偷〉的敏如則像長不大的女孩,活在昔日青春的光輝裡,不知道如何以實際的作為與改變應對成長痛,儼然只是一名高中生「不想長大」的宣言。
獨白或許可以是最適合這三名女性的演出方式,因為觀眾可以被直接聽見她們的故事、看見她們的創傷,她們也能因此引發共鳴,但這場演出的斷裂感卻不停打斷觀眾的注意力。這種斷裂或許與創作的三個面向有關。其一,戲裡每個事件都被切割得乾淨、工整,缺乏流動感,所以當新的事件發生時,觀眾必須重新建構戲裡的人事時地物,暫時抽離感受。其二,除了維繫著整段獨白的主角,演員也要扮演出現在每個場景的配角,角色的進出同樣使觀眾要從「感受」的心切換成「判斷」的腦。其三,亮暗場頻繁的導演手法使觀眾不停進出觀看、聆聽的狀態。因此,在引發共鳴前,無數的角色與亮暗可能已經把三名女性角色從觀眾身邊推遠了。
即使〈鋼琴〉、〈耳朵〉與〈偷〉三則故事各自成立,但合成一場演出,令人不禁疑惑:從〈鋼琴〉、〈耳朵〉到〈偷〉的順序是否有其結構上的安排?或者,無論順序為何,觀眾都會得到類似的看戲體驗?這些懸而未決的提問,使人感覺三名女性缺乏與彼此、與觀眾的對話,反倒像是被召喚到劇場內逕自叨絮。最終,她們就像三座孤島,只得與觀眾對望,不得與創傷和解。
《獨白時刻》
演出|製作循環工作室
時間|2021/11/07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