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程昕(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班學生)
海濤拍岸,銜石的精衛鳥喚醒汪精衛之魂。在隆隆炸墳聲中,汪兆銘從歷史走來,我們得以一窺他的內心世界,重新觀照扁平敘事「漢奸」標籤之下的複雜心靈。國光劇團與翃舞製作的跨界演出《精衛》,除了延續王安祈一貫文學劇場風格,也藉由舞蹈與武戲身體的交織,開啟了以京劇之「身」為戲曲寫「意」的新風貌。
(一)「武」與「舞」
首先《精衛》最引人注意處,在於因京劇與現代舞劇的結合,使得本劇相對其他新編京劇,有大量給身體的「留白」。李家德運用單槍、雙槍、旗、翎子等武生的砌末行頭,塑造出汪精衛的各種情緒狀態。例如汪精衛甫出場時兼具武將英氣及書生的清俊氣質,對比想像蔣中正形象時,手拿單槍之凜然與霸氣,顯出不可一世的態度;抑或得知日本戰敗時,自己戴上翎子盔頭,以「冠冕」之沈重顯示悲苦中的堅決,都蘊含以京劇身體為表演敘事的企圖。
另外,本劇跨界也不單是並置兩種劇場語彙,能看出下了不少功夫使二者相融,故能在敘事與抒情上相得益彰。在反思「可有與他爭勝之心」一段,手持黑白槍的舞者刺向汪精衛,但與京劇程式的整齊劃一不同,有著參差錯落、但充滿勁道的生命力。其後又將槍排成一線,拉扯汪精衛,雖然調度有現代舞的俐落感,卻因為李家德的身體功架,而能夠使內心拉扯的戲劇張力更加豐滿。
由此我們可以看見,在現代舞與武生程式的互動中,前者之柔若無骨軟化了後者剛硬身姿,但同時現代舞帶有野勁的動力,也使京劇武打有了更強大的戲劇張力發揮空間。在大段舞蹈身段呈現中,藉身體來進行「汪精衛」的詩化敘事,以抽象的姿勢與物件作為意象符號,竟也帶出文學劇場的另一途徑。王安祈帶領國光開闢的「文學劇場」一路,由於奠基於中國古典文學的新創,故經常以對白、對唱作為情節推動的主要因素,諸如《三個人兒兩盞燈》、《青塚前的對話》以旦為主要腳色,《百年戲樓》、《閻羅夢》(首演版)等多人大戲,即使有武戲段落,主角卻仍由老生應工。近年由於青年武生李家德逐漸成為重點培育要角,也讓武功本身能有更新的發揮空間(《閻羅夢》改由他一趕三即為前例之一)。在《精衛》中,則進一步將文學的詮釋讓給了身體,使得寫「意」不再只是曲白的「意境」,更是身段所能形塑出的「意象」。這不啻為國光新編戲的一條新路,雖然在《精衛》中身段呈現仍有不足之處,卻是一次誠意十足的嘗試。
除此之外,本劇在砌末的使用上也十分靈活。如石頭首先作為精衛填海之石,再堆疊成汪精衛之墓,後又在「公毋渡河」段落成為渡河象徵,使得劇場調度更加多變,石頭因此具有為精神支撐、歷史銘記多重面向的同時,也有著劇場cube(箱)的實際功能。又如水墨扇兼具毛筆與披掛(指涉歷史沈積/文字重量),更形象化了「文學的力量」。導演的這些運用,應得自戲曲一桌二椅、扇舞的調度想法,更讓「內心世界」的意識流轉,顯得十分生動,呼應了「寫意」精神。
(二)詩魂:汪精衛到陳冰如
除了身體的形塑外,編劇王安祈還是將目光聚焦在文學之上。因此,稱汪精衛詩作為此劇核心亦不為過。由溫宇航扮演的詩魂,和黃宇琳的陳冰如(精衛鳥),都藉由詩句傳詠,將汪精衛從個人單一的生命經驗,提升到不朽精神之層次。
在詩作所編成的唱詞中,我們可以看到汪精衛如何自剖心志,慷慨陳詞自己為國家的奉獻無悔。因此,觀眾可以重新用「向內凝視」的方式,理解甘為日本政府傀儡的內心煎熬。然而,詩作如何兼顧戲劇合理的人物塑造與敘事功能,應可再斟酌。如在冰如初登場的唱詞中,引用〈飛花〉詩以下段落:「今年送春去,明年迎春歸。新花未滿枝,故花已成泥。新花對故人,焉知爾為誰。故人對新花,可喜還可悲。春來春去有定時,花落花開無盡期。人生代謝亦如此,殺身成仁何所辭。」前段以冰如與汪精衛美好的雙扇舞呈現,正在唯美之時,卻急轉至「殺身成仁」的大義論述,並接續囹圄吞詩的悲壯,顯得有些突兀。然而,若閱讀通篇詩作,可以發現在唱詞引用之前的「一樹能開千萬花,不啻一花化作千萬枝。花亦解此意,飛去不復疑。」【1】兩句,便是汪精衛有意打破落花傷春的詩詞傳統,為落花做出一番積極的詮釋,這是為「殺身成仁」鋪墊,並不僅是「正沉浸於古典的優雅,誰知最後兩句驟然轉出殺身成仁」。【2】由此一小例,筆者欲指出劇中在處理汪精衛的小我溫情與大我忠義之轉換上,似乎略顯片斷,而不能將二者氛圍調和為一。這或許是舞劇篇幅所限,然而如此使得陳冰如的存在只是為疼惜汪精衛,並在他死後為其發聲,而並不能展現兩人靈魂如何交響,甚至也因此弱化了精衛鳥存在的生命意志。
總而言之,詩魂作為異代不朽的精神,由溫宇航的崑曲吟唱確實達到動人效果,但如何在劇情中不只作為類似輔助說明的角色,而可和李家德的程式化身體,及現代舞蹈進行有機結合,或許可以更進一步思考。
「相逢應一笑,異代有同契。」精衛鳥、汪精衛與王安祈,異代生命交會之中,都找到生命意志裡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不悔姿態。回歸「文學」的宣稱,似乎是編劇自陳「不懂政治」故有意脫離一時一地的政局,【3】只要回應不朽的靈魂。但實則《精衛》勇敢地觸碰當代史,汪精衛作為一個「尷尬」、無法被忠奸「歸類」的人物,其實也正映照台灣近代史的位置。藉由現在看來已不討好的、古典中國文學的「以意逆志」、「以文尚友」作為方法,《精衛》在劇場面開出了身體與意象的新境,在文學面,則用自身的姿態發出精衛鳥的一聲長喚,以待知音。
注解
1、汪精衛:〈飛花〉,收錄於《雙照樓詩詞藁》。
2、同前註。
3、王安祈:〈一生分作兩回人——新戲《精衛》裡的汪精衛〉,國光劇團Facebook貼文。
《精衛》
演出|國光劇團、翃舞製作
時間|2025/04/27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大表演廳